当他再次回到江麓商店时，天色早已完全黑透。商店已经结束了晚上的营业，只有值班室还亮着灯。刘正茂刚推开商店的玻璃门走进去，就被一位正在打扫卫生、准备下班的当班营业员看见了。这位营业员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走向后面的仓库，去通知刘阳云。
原来，刘阳云整个下午都在忙碌，直到吃完晚饭闲下来，才猛地想起弟弟刘正茂下午来过商店，说是去后勤处找毛奇处长了，但之后一直没见回来。江麓厂区很大，弟弟又和厂里很多领导熟络，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于是，她干脆就留在商店，一边在仓库里和关系要好的肖长英聊天，一边等着弟弟办完事自己找回来。
听到营业员说弟弟来了，刘阳云立刻站起身，同时对肖长英和那位报信的营业员说：“长英姐，小吕，走，陪我去趟会计室。” 三人一起进了会计室。刘阳云动作利落地打开厚重的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厚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的包裹。她仔细地锁好保险柜，然后又反手锁上了会计室的房门。
完成这一系列熟练的操作后，刘阳云才压低声音对肖长英和营业员小吕交代道：“长英姐，小吕，店里就辛苦你们照看一下了。我送我弟弟回去。等会儿到点收市的时候，记得检查好所有的门窗，一定把灯都关了再走。”
“哎呀，阳云你就放心回去吧！这点事我们还不知道嘛！保证给你弄得妥妥帖帖的！” 肖长英笑着应承道，语气里带着熟稔的调侃。
“行行行，就你能干！好了吧！” 刘阳云也笑着回了一句，转身匆匆走进了前面的营业厅。
刘正茂正安静地站在营业厅通往仓库的门口柜台外等候。他看到姐姐怀里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心里清楚，这里面就是今天刚结清的八万多元货款。这笔钱，绝大部分是面值十元的纸币，每一百张扎成一沓，八十多沓钞票捆在一起，体积不小，也颇有分量。
姐弟俩默契地没有多说话。一起走到商店外的自行车棚，刘正茂将布包牢牢地捆在了自己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刘阳云不放心，上前用力拽了拽绳子，确认绑得结实可靠，这才点了点头。
“姐，那我先回家了。你也早点休息。” 刘正茂这时才开口说话。
“我送你回去！” 刘阳云的口气不容置疑。自从上次刘正茂在樟木大队莫名其妙被人抓走还打成重伤后，全家人就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尽量避免让刘正茂单独走夜路，尤其是在偏僻路段。更何况，今晚他身上还带着这么一大笔巨款，刘阳云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去？
“不用送了，姐。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跑来跑去太辛苦了。” 刘正茂推辞道。
“你现在可是咱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要是再出点啥意外，爸妈非得揍我不可！送你到家，我回来才能睡个安稳觉。” 刘阳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同时已经利索地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
见姐姐态度坚决，刘正茂也不再坚持。他骑上车走在前面，刘阳云骑着另一辆车，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稳稳地跟在后面。姐弟俩一前一后，骑着车穿行在省城夜晚的街道上，朝着十二铺街的家中赶去。
当两人骑车快到十二铺街家所在的巷子口时，借着路灯的光线，刘正茂看到迎面走来三个人，正是徐娇娇和申家兄弟。对方也看清了是他们姐弟，徐娇娇立刻高兴地挥手喊道：“刘哥！阳云姐！你们可算回来了！”
“娇娇？申哥？你们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刘正茂捏住车闸，单脚支地停了下来，惊讶地问道。
“我们七点多就来了，在你家等了好一阵子。看你一直没回来，还以为你又直接回乡下了呢，正打算回去了。” 徐娇娇解释道。
刘正茂抬手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带着歉意说：“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去江麓厂办了点事，回来晚了。别站在这儿说了，走，都去家里坐坐，喝口水！”
徐娇娇三人连忙让到路边。刘正茂和刘阳云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他们三人则转身跟着，又一起朝着刘家走去。夜色中，一行人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长长的。
“阳云、正茂，你们姐弟俩怎么一块儿回来了？”坐在堂屋的华孝义听到动静，抬头看见他们一起进门，有些意外地问道。
“我呀，是专门护送咱们刘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回家！满舅，您可给我作证啊，人我可是全须全尾地给您送回来了，一根头发都没少！”刘阳云心情不错，笑着跟舅舅开了个玩笑。她边说边利落地从刘正茂的自行车后座上解下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径直拿进了刘正茂的房间收好。
刘正茂则招呼徐娇娇、申平、申荣三人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下，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华孝义见刚才来过一趟的客人又跟着外甥回来了，知道他们有事要谈，便起身去厨房张罗着泡茶。
刘正茂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申平、申荣每人递了一支，顺手把烟盒放在了八仙桌上。这时，华孝义和刘阳云各端了两杯刚沏好的热茶过来，放在桌上。刘阳云客气地提醒道：“茶刚泡的，有点烫手，几位自己端，小心点。”
徐娇娇连忙微微欠身，礼貌地回应：“谢谢阳云姐！”
华孝义和刘阳云都知道这几位是来找刘正茂谈正事的，放下茶杯后，便默契地各自走开了，把空间留给他们。
“娇姐，申哥，你们特意等我到这么晚，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刘正茂见堂屋只剩他们几个，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徐娇娇和申平互相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神，申平朝徐娇娇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由她先开口。
徐娇娇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直接说明了来意：“刘哥，我们……我们不想再跟着胜哥做黑市了。我们想……想像刘敏那样，跟着你干，跑业务，做正经生意。”她的语气带着恳切，也有一丝不安。
刘正茂听了，微微有些诧异。他记得徐娇娇他们之前在黑市的生意做得还算不错，虽然最近可能受到些冲击，但收入应该比普通工人强不少。他沉吟了一下，问道：“你们在黑市那边，不是一直做得挺顺当的吗？怎么突然想转行？跑业务这行当，刚开始可不容易，得从头学起，慢慢积累客户，辛苦得很。”
“这个……我们……”徐娇娇话到嘴边，似乎有些犹豫，支吾了起来。她心里有顾虑，知道刘正茂和洪胜是多年的同学好友，关系匪浅。她怕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涉及到对洪胜现在做事方式的不满，会让刘正茂觉得是在背后说人坏话，留下不好的印象。
申平见徐娇娇在关键时候卡壳了，心里有些着急。他觉得既然已经来找刘正茂摊牌了，洪胜那边迟早会知道，不如趁现在把话彻底说开。他接过话头，语气沉重地说：“刘哥，既然娇姐不好开口，我来说吧。实话跟您讲，胜哥现在搞的那一套，跟以前青哥在的时候，完全是两码事了！咱们做黑市买卖，虽然见不得光，但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还得讲，起码要讲个‘信’字，讲究个你情我愿，公平交易！”
他顿了顿，继续道：“可胜哥新招揽的那帮人，像徐斌、刘波、谢飞他们，虽然靠着人多势众，新开了南门、北门、长途汽车站几个点，表面上生意是比原来红火多了，但里头的问题太大了！他们那种搞法，我们看着都心惊胆战！”
申荣也忍不住插话道：“是啊，刘哥！我们和娇姐这边的生意，虽然被他们抢了不少，收入比以前差了些，但好歹还能过得去，比在厂里上班强。可他们那种做生意的路数，太吓人了！我们怕再待下去，迟早要被牵连进去，到时候想脱身都难！所以想着，还是早点撤出来稳妥。”
刘正茂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沉声问道：“他们现在……具体是怎么个做法？” 他需要了解更具体的情况。
申平叹了口气，解释道：“就是强买强卖！蛮横得很！只要有顾客上去问个价，不管人家最后想不想买，他们都逼着人家必须买！根本不讲道理！”
“还有这种事？”刘正茂心里一惊，脸色沉了下来。洪胜这是在玩火！
徐娇娇见刘正茂问起，也鼓起勇气补充了一个刚发生不久的例子：“千真万确！就今天下午在南门那边，有个女同志，可能就是好奇，想问问徐斌他们卖的手表什么价钱。结果徐斌他们就直接逼着人家买。那块手表开价一百四十块，那女同志嫌贵，正在犹豫呢，徐斌手下的人就直接上手翻人家的口袋，把里面总共一百三十六块钱全抢走了，硬说就算这个价成交了！那女同志吓得当场就哭了……”
“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想吃‘国家粮’了吗？！”刘正茂听到这里，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又惊又怒。他没想到洪胜出来才多久，竟然放纵手下到如此无法无天的地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黑市交易了，这简直就是明抢！还有那个徐斌，刘正茂隐约记得好像是小学同校不同班的同学，没想到如今竟是这般德行。
申荣带着哀求的语气说：“刘哥，就是因为怕惹上这种大麻烦，我们才铁了心想跟着你干。刘敏跟我们聊过，说刚开始跑业务是会难一点，但只要咬牙挺过开头几个月，后面路子就走宽了。我们有心理准备，不怕吃苦！求你收下我们吧！”
刘正茂阴沉着脸，没有立刻回答申荣的请求。他胸口堵得厉害，一股怒火在燃烧。洪胜这个蠢货！好好的一个能安稳赚钱的门路，硬是被他搞成了带有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伙！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忘了上次的教训吗？这种行为一旦闹大，引起公安部门的严厉打击，必然会牵连到整个八号仓的运作模式，甚至可能波及到为八号仓提供稳定货源的自己和其他人！这是要砸掉所有人饭碗的疯狂行为！
堂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徐娇娇三人都紧张地看着刘正茂，等待他的决定。
过了好几分钟，刘正茂才强压下怒火，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徐娇娇：“娇姐，洪胜现在……每天还去银苑茶楼吗？”
申平赶紧回答：“去的，一般九点半之前，他都会在银苑喝茶。那帮新来的人通常到得晚，等他们都到齐了，胜哥才会去后面租的房子那边。”
“好，你们的事，我知道了。”刘正茂沉吟了一下，做出了决定，“你们先别急着做决定，也暂时不要声张。我明天上午去银苑找洪胜当面谈一谈。等我跟他聊过之后，下午再给你们确切的答复。这样处理，对你们以后也好，免得突然离开伤了和气，后面见面尴尬。”
“刘哥，我们是真的诚心诚意想跟着你干！求你给个机会！”申荣再次恳求道，生怕刘正茂因为顾忌洪胜的面子而拒绝他们。
“放心，”刘正茂看着他们，语气肯定地说，“问题不大。我明天主要是去跟洪胜把道理讲明白，把利害关系说清楚。你们跟了我，他那边我也会处理好。我刘正茂做事，不会让你们难做。”
听到刘正茂的保证，申荣激动地连连表态：“谢谢刘哥！谢谢！我们三个在这里跟您保证，只要您肯收留我们，我们一定死心塌地跟着您干，绝对不给您丢脸！”
“感谢你们的信任。”刘正茂站起身，语气缓和了些，“今天时间不早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具体怎么安排，我们明天下午再细聊。”
徐娇娇三人见刘正茂已经下了逐客令，并且得到了初步的承诺，便也起身告辞。刘正茂将他们送到大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子的夜色中，眉头却依然紧锁着。洪胜那边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明天必须去跟他好好“谈一谈”了。
堂屋里刘正茂和徐娇娇等人的对话，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夜晚，还是清晰地传到了隔壁房间里。刘阳云、刘圭仁和华孝义三人坐在房间里，将外面的谈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等徐娇娇她们离开后，刘圭仁率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心细，先去把大门仔细关好、闩上，然后才转过身，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语气凝重地问刘正茂：“正茂啊，刚才他们说的……洪胜现在在外面这样胡搞瞎搞，无法无天的，会不会牵连到你？对你那边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作为父亲，他最担心的就是儿子被朋友拖累。
刘正茂不想让家人过于担心，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宽慰道：“爸，您别太担心。这事我心里有数。明天一早我就去银苑茶楼找他当面谈，会把事情处理妥当的。您放心好了。”
刘圭仁的眉头并没有舒展，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唉，你这几个朋友里头，就数洪胜这小子胆子最大，也最不让人省心！他现在搞的那些事，说到底，他那边的货源还得靠你这边支撑着。你可一定得跟他把利害关系讲清楚！让他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二流子远点！安安分分赚钱不好吗？千万别在外面惹是生非，最后给家里招来祸事！” 老人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儿子的关切和对洪胜行事风格的忧虑。
“好的，爸，我明白。明天我一定跟他彻底讲清楚，让他收敛点。”刘正茂郑重地点头应承下来。
这时，华孝义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打断了刘正茂的话，转头对刘圭仁说：“姐夫，既然今晚阳云和正茂都回来了，家里住得下，那我就去阴家村那边吧，和许丙其做个伴。”
平时刘正茂和刘阳云不在家的时候，华孝义通常会睡在刘正茂的房间。现在姐弟俩都回来了，房间有点紧张。
“这么晚了，天又黑，路也不好走，就别折腾了吧？”刘圭仁劝道，“要不今晚你就跟我挤一挤，凑合一晚上？”
“没事，姐夫，我骑自行车过去，一会儿就到。”华孝义坚持道，“那边反正有空床。而且，许丙其一个人住那么大一个院子，金诚又出差不在家，我估摸着他可能也有点害怕，我去陪陪他也好。”
刘圭仁想到金诚出差了，许丙其一个人守着阴家村那处空荡荡的大宅子，确实可能不太适应，便不再挽留：“那行吧，路上一定小心点，注意安全！”
“放心吧，姐夫。明天早上您等我过来了，咱们再一块儿出门。”华孝义说着，推起刘正茂那辆二八杠自行车，开门出去了。
刘圭仁再次走到门口，确认大门关好闩紧，这才放心。
时间不早了，想到明天还要起早去江麓厂上班，刘阳云准备洗漱一下就去休息。
刘正茂却喊住了她：“姐，等一下，还有点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刘阳云停住脚步，转过身问道。
“是这样，”刘正茂解释道，“我们大队不是新盖了一所学校吗？九月份就要投入使用了。现在急需一大批教学设备和文体器材。我打算以咱们‘江麓商店’的名义，发起一个捐赠活动，我个人会出钱购买一部分物资进行捐赠。到时候大队那边会举办一个正式的捐赠仪式，需要你作为江麓商店的代表，出席一下这个仪式，配合完成这个活动。”
“我代表商店去出席？”刘阳云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没底，“这……这到底都要捐些什么东西啊？我现在一点都不清楚具体情况，到时候别人问起来，我一问三不知，那不是要露馅、闹笑话了？”
“捐赠的物资清单在这里，你先看看，提前熟悉一下，免得到时候被人问住。”刘正茂说着，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那几张写满了捐赠物品的信纸，递给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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