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自幼随父亲蔡邕长大，他乃人人尊敬的士林大儒，你的行事想法也受他影响颇深。”
“在你眼里，我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也不对？所以你认为他们是被我逼死，才来质问我？”
说话间，曹丕一步步往蔡琰面前逼近，目光如炬，语气沉稳。
蔡琰一直向后退着，隐藏在散乱发丝下，一对倒竖的柳眉也皱了起来。她的脸色开始变得慌乱。
“我……可他毕竟是陛下，大王也始终是你父亲……”
“对，他是我父亲，刘协是当今天子！所以我不能以下犯上，我该等父亲百年以后，等到刘氏再不可挑战曹氏权威，等到天下兵权尽数托付给曹氏宗亲之手。”
“你想知道那该是什么光景么？”
曹丕继续逼近，用嘲弄的目光看向已经被逼入了墙角，退无可退的蔡昭姬。
“让我来告诉你。”
“夏侯诸曹权势滔天，他们官职兵权将世袭罔替。”
“而我，初登大宝，为了拉拢他们就会给他们更大的官、更多的封邑，我会把更多的土地赏赐给他们，把更多的民户变成佃户，让他们去给曹氏交税，让他们成为国中之国。”
“你知道魏国百姓去年收多少税么？”曹丕伸出四根手指。
“粮每亩四升，绢每户二匹，这还不算每年的劳役和天灾人祸。我给你十亩田，不管刮风下雨，不管收成如何。每年收你四十升粮和两匹细绢，你能养活得了一户人家么？”
“我……不能……”
蔡琰低下了头。
“那你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么？”
“为什么……”
“因为这片大地上的百姓都变成了佃户，他们的税可以交给曹氏宗亲，可以交给世家大族，甚至可以交给将要发达的落魄寒士，但唯独不会交给大魏。而大魏为了打仗，为了扫平这乱世，只能继续去压迫属于它的民户。把他们逼进深山，逼他们卖房卖地，逼他们投入世家宗亲的怀抱。”
“呵呵……”
看到气氛有些紧张了，曹丕突然轻松一笑。
“身为这些士族宗亲头上的领袖又会怎样呢？我只能把所有的精力投入进去，穷尽一生去压制、算计他们……这绝对不是我要的！”
“曹洪曹仁尚且有点勇武，可他们的下一代又都是些什么东西？荀彧崔琰还知道为国尽忠，他们的后辈又会不会居心叵测？”
“我绝不允许这些家伙仗着父亲余威出现在朝堂上对我指手画脚，也不允许曹氏宗亲向我倚老卖老。”
“一统草原，我杀到血流成河。平定雍凉，我献万首以铺华道。”
“我之麾下，或敬我如神明，或畏我如恶魔，可我根本不在乎……我只要他们乖乖听话就够了。”
“等到曹氏宗亲与汉室旧臣一斗，他们两败俱伤……”
曹丕说着话不再往前逼近，一转身来到了开敞着的大门处。
看着满园秀丽的景色，他闭上眼睛仰面两手平摊，一面享受清风的吹拂一面似乎又要拥抱天地。
“到那时，你再看这片天地，将会是何其清朗？”
蔡琰
“可你夺取他们的田赋，收走他们的荣誉，就将会站在天下所有世家的对立面，那时将不会再有人愿意为你出仕，如果人心不稳的话……”
听曹丕说着，蔡琰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风险，转而开始为他担心起来。
“我会怕人心不稳？”
仿如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曹丕长笑一声，但眼中却本能的闪过了几丝阴森刻薄。
“我为什么游走列国舌战百家？又为什么宁肯冒天大的风险，也要抢来将帅之才？胡虏铁骑尽在我手，我会怕人心不稳？”
“曾经我也认为这中原之才都能帮我，于是我低三下四的求了郭嘉，满怀期盼去找了孔明。”
“但现在我明白了，即便收服了他们又如何？一统江山有余，进取万邦不足。”
“可你收服的那些人都有违圣道，他们不通孔圣人之言，游走教学尚可，一旦入朝，必为士林大儒所厌。”蔡琰还在努力寻找着曹丕的漏洞。
“圣人？”
提起这两个字眼，曹丕眼中更为阴郁。
…………
蔡昭姬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他了，荀彧崔琰为什么而死？就是为了她口中这个圣道。
当今天下凡是读过书的，读的都是圣人言。
几百年的思想一旦形成，再想打破就很难了。
自己带来的百家甚至有可能成为邪端异说，变成人人喊打的目标。
如荀彧崔琰他们那种人，为了维护自己心中的道可是愿意拿生命做赌注的。
天下改个主尚且如此，真要出来个跟圣人言论相背的，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还是我想简单了，此事还需多做准备才好……
…………
心里起了谨慎，曹丕表面上却没带出来，继续向着蔡昭姬问道：“什么叫圣人？什么叫圣道？”
“孔丘教化万民，他就是圣人，他说的话就是圣言，他的道自然也就是圣道。”
“错了，孔丘是圣人，圣人却不是孔丘。”
曹丕意有所指，看到蔡昭姬目光略显迷惑，他微微一笑。
“天子以刑法施教，圣人以思想施教。你所读的，你们所拜的，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圣人既天子，天子既圣人。只不过除了统治你们肉体以外，他又假借了一层外衣，来统治你们思想而已。”
“子桓，慎言。”
此话一出，本来静坐的甄宓当即站了起来。
她快走两步，意图用手去堵曹丕的嘴，可曹丕一晃脑袋闪过。
甄宓
“稷下学宫你也去过，那里是什么光景你也见过。大才周游列国，只为实验，认证自己的理念，即便步步碰壁仍旧不悔……
“看到他们，我相信，什么才是圣人你心中应该已经有所悟了。”
“那些穷毕生之精力，以自身血肉为后世铺路的才是圣人。他们不求名不求财，他们只为让后人踩在他们用骸骨和思想筑就的道路上，去走向他们从未踏足的领域。”
“他们或许是错的，但你可以去修改、去印证、甚至是去推翻他们。”
“用自己的一生去试错，去学习，只为让后人站在他们脊梁上了望远方的，这才是圣人！”
“至于你日日所想，夜夜所拜的那个。他凌驾于众生高高在上，他不是孔丘，只是人们臆想，创造出来偷窃先贤研究成果的伪圣罢了，虽有圣名，无有圣实。”
说到这，蔡昭姬和甄宓已经目瞪口呆了。
她们还真没想到，曹丕这是要从根源上打破重来。
真要这么干的话，她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或许曹丕刚上位就会被天下士人口诛笔伐，或许这件事根本就不会成功，所有人都会背叛他。
“听我这么说，很惊讶吧？”
就在甄宓蔡昭姬心慌意乱之际，曹丕轻佻的声音再次响起。
“作为既得利益者，如果这个世界就这一片江山，我才不会冒这个风险，更不会去草原，去潼关。只要我顺利上位，不出二十年，儒家就会为我培养出一批不输荀彧，崔琰他们忠君的人才来。”
“我可以纸醉金迷，酒色相伴的活完下半生，士族宗亲爱干嘛干嘛。至于身后的一切，关我鸟事？”
“可我就是知道我将来要做的事，知道我将来要面对的对手，才不得不如此。”
说话间，曹丕慢慢捏紧了拳头。
“因为我明白，仅凭儒一家，战胜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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