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市委办公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将走廊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光带。钟长河刚把最后一份交接文件锁进保险柜,走廊尽头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抬头望去,钟长河正站在逆光的阴影里,指间夹着的香烟燃着一点猩红,在渐浓的夜色中明明灭灭。
书记?您还没走?钟长河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衬衫领口。这位即将成为前任的市委书记,此刻褪去了白日里的威严,眼底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温和。
他摆摆手示意钟长河不必拘谨,径直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车水马龙:最后看看这片夜景。你还记得五年前刚来时,这里是什么样子?
玻璃映出他们交叠的身影。五年前那个暴雨夜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钟长河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走进临时指挥部,浑身湿透的钟长河正蹲在地图前啃冷馒头,军绿色大衣上还沾着防汛沙袋的泥点。那时的他刚从部队转业,带着一身硝烟味空降这座内涝严重的城市,而钟长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规划局技术员。
记得。钟长河轻声回应,当时东风路片区三天断水断电,您带着我们在地下管网里泡了整宿。
哈哈,你小子记性倒好。钟长河转过身,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的瞬间,他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但钟长河更记得上个月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你在省长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要让开发区产值三年翻番。
钟长河喉头一紧。这位老领导总这样,能用三句话从温情脉脉切换到疾风骤雨。
知道为什么破格提拔你吗?他突然向前半步,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混着烟草味扑面而来,不是因为你搞成了几个大项目,也不是Gdp增长了多少个点。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叩在窗台上,是去年洪灾,你带着团队在堤坝上守了七天七夜,怀里还揣着刚做完手术的儿子的病历。
胸腔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那个守在IcU外彻夜未眠的夜晚,钟长河顶着黑眼圈送来的热粥还带着余温。原来有些事,他都看在眼里。
明天去省里报到,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个牛皮笔记本,这是钟长河在部队时记的,关于将者五德的笔记,送你了。泛黄的纸页上是遒劲的钢笔字,某页边角还粘着风干的血迹——那是他在边境冲突中负伤时写的战地日记。
钟长河翻开扉页,智信仁勇严五个大字力透纸背,旁边用红笔批注着:为将者,当如狮踞山巅,既要有撕裂困局的獠牙,亦需存护佑群生的柔肠。
辜书记,我......
叫我老辜。他打断钟长河的话,指节分明的手搭上钟长河肩膀,力道沉稳如磐石,记住三点。第一,到了省里少说话多做事,新岗位水深,你那点小聪明不够用。他屈起食指敲敲钟长河的太阳穴,第二,永远别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不是指你那个小山村,是指站在这片土地上,能听见多少百姓在夜里叹息。
窗外的霓虹在他花白的鬓角流转,钟长河突然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比上次见面深了许多。这个在防汛前线扛着沙袋跑赢二十岁小伙子的硬汉,终究也抵不过岁月磋磨。
第三点,他突然压低声音,目光如炬,提防省发改委那个姓张的副主任。此人八面玲珑,却在扶贫项目里动过手脚。你要学狐狸的机敏,但别丢了狮子的风骨。
钟长河攥紧笔记本,皮革封面的纹路在掌心烙下深深的印记。这些天被晋升喜悦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破格提拔从来不是荣誉勋章,而是压在脊梁上的千钧重担。
明早不必来送我。辜炎黄走到门口时突然驻足,军靴跟敲击地面的脆响惊飞了窗外夜鹭,对了,你儿子的奥数比赛......
下周末决赛。钟长河眼眶发热,他让我一定去看。
必须去。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在拉开门的刹那化作一声轻叹,记住,好官首先得是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别学我,到老了才发现,军功章换不回陪儿子长大的时光。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层层亮起又熄灭,如同我们共同走过的五年时光。钟长河摩挲着笔记本里夹着的老照片——那是防汛胜利后,浑身泥浆的他们在临时指挥部前的合影,辜炎黄把安全帽倒扣在钟长河头上,背景里是冉冉升起的朝阳。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妻子发来的视频请求。屏幕那头,儿子举着满分的试卷蹦蹦跳跳,丈夫温柔地替她拢好散乱的刘海。钟长河望着照片里意气风发的青年与镜中两鬓染霜的自己,突然明白了老领导最后那句话的深意。
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带来远处夜市的喧嚣。这座城市的呼吸声如此清晰,如同千万个家庭的心跳汇聚成的河流。钟长河将笔记本郑重地放进公文包,那里还躺着明天要带走的任命书。
电梯下行时,金属壁映出钟长河挺拔的身影。衬衫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头,那是儿子昨天帮我系领带时拽的。钟长河轻轻摩挲着那颗摇摇欲坠的纽扣,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明天太阳升起时,新的征程即将开始。而钟长河知道,有些嘱托,会像笔记本里的字迹一样,在往后无数个日夜里,于心底灼灼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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