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斐的日夜,在俄瑞斯忒斯近乎自我放逐的麻木中交替。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履行着神殿仆役的职责,擦拭着冰冷的神像,添续着永不熄灭的圣火。那跳跃的金色火焰,在他空洞的眼中映不出丝毫光亮,只如同遥远而陌生的、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的微光。
然而,外在的平静只是假象。他的心,是一座比任何石砌牢狱都更加坚固、更加绝望的囚笼。雅典的“无罪”裁决,非但没有带来赦免,反而像一把精准的锉刀,将他过去赖以支撑的一切——为父复仇的“正义”,遵循神谕的“宿命”——一点点锉平、瓦解,留下光秃秃的、无处着力的、属于“弑母者”本身的、赤裸的罪孽。
他不再梦见母亲狰狞的诅咒,取而代之的,是更频繁地“回到”圣坛前的那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举起短剑的每一个细节,肌肉的绷紧,剑锋的寒光,以及……母亲眼中那并非全然怨恨、反而带着某种奇异洞悉与悲哀的复杂目光。那一剑,仿佛不是刺入血肉,而是刺穿了某种维系世界的、无形的薄膜,让他坠入了如今这片伦理的虚无。
他开始回避阿波罗的神像,那光明与律法的象征,此刻只让他感到刺目的伪善。是阿波罗的神谕,指引他举起了剑,但承担这剑锋后果的,却只有他凡人的灵魂。神只依旧高踞云端,而他,被永远留在了血泊浸染的尘埃里。
一种深刻的、无声的愤怒,如同地底的暗流,在他死寂的心湖下开始涌动。不是针对埃癸斯托斯,甚至不是针对复仇女神,而是针对这看似有序、实则荒诞的命运,针对那些以凡间悲欢为棋局的神只。他,俄瑞斯忒斯,阿伽门农之子,究竟是他们意志的执行者,还是……一个用完即弃的、沾染了污秽的祭品?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反抗的激情,而是一种更加冰冷的、近乎毁灭性的疏离。他仿佛站在自身之外,冷冷地审视着这个名为“俄瑞斯忒斯”的、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可怜造物。
与此同时,在迈锡尼那令人窒息的宫殿里,厄勒克特拉 正以一种与弟弟截然不同的方式,对抗着自身的绝境。埃癸斯托斯提出的联姻,如同最后通牒,斩断了她所有退路,也彻底激醒了她蛰伏的锋芒。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哀伤的、等待拯救的公主。求生的本能与复仇的余烬,在她体内融合成一种更加坚韧、更加冷静的力量。她开始像一名真正的将领在绝境中审视战场一样,分析着宫闱内的力量对比。
埃癸斯托斯掌控着明面上的卫队和“毒蛇”,但宫中那些历经阿伽门农时代、对克吕泰涅斯特拉后期统治乃至埃癸斯托斯篡位心怀不满的旧人,真的都被清洗殆尽了吗?那些沉默的侍女、年老的内官、被边缘化的贵族……他们心中,是否还藏着对阿伽门农血脉的最后一丝忠诚,或是对当前统治的隐秘怨恨?
她开始利用有限的自由,进行极其危险的试探。在与一名负责打扫先祖祠堂的、耳背眼花的老仆“偶然”相遇时,她会“无意间”掉落一枚刻着阿伽门农徽记的、她偷偷藏起来的旧物。在听到侍女们私下抱怨埃癸斯托斯克扣用度时,她会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同病相怜的沉默。
她在编织一张极其脆弱、几乎看不见的网,试图从这片权力的荒漠中,筛出可能存在的、微小的盟友颗粒。她知道,这如同在悬崖边行走,任何一次不慎,都可能万劫不复。但她别无选择。联姻的日期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头顶,逼迫她必须在这之前,找到破局之法,或者……制造混乱,让埃癸斯托斯无暇他顾。
宫中的气氛,因这无声的暗流而变得更加诡谲。埃癸斯托斯似乎也察觉到了某种不安,他加强了对自己居所的护卫,出入更加谨慎,看向厄勒克特拉的目光中,审视与猜忌也日益加深。
风暴,在死寂的压抑中,悄然积聚着力量。
而在德尔斐,某个星光黯淡的深夜,俄瑞斯忒斯 独自坐在偏殿外的石阶上,望着远方沉沦于黑暗中的山峦。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曾浸透母血的青铜短剑。剑身冰凉,仿佛能冻结他指尖那永不消退的、无形的粘稠感。
忽然,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得如同耳语的声音,穿透了他筑起的心防壁垒,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并非复仇女神的诅咒,也非母亲的幻影,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古老与疲惫:
“囚于己狱者……可见真正之枷锁?罪孽非在血刃……而在……认同施加于汝之……命运……”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从未出现。
俄瑞斯忒斯猛地一震,霍然抬头!四周只有神殿永恒的、带着硫磺气息的夜风,以及远处圣火燃烧的噼啪声。
是幻觉吗?还是……某种启示?
他那冰封已久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碎裂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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