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脚踝”山林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已被埃癸斯托斯的追兵与猎犬的蹄爪反复犁过。搜捕的喧嚣时近时远,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汐,冲刷着俄瑞斯忒斯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然而,比这些凡世的追猎更令他胆寒的,是那如影随形、无声无息,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灵魂的“存在感”。
复仇女神并未再次以可怖的形态直接显现在他眼前,但她们的“在场”却比任何实体都更加真实,更加令人绝望。她们仿佛化作了山林本身的一部分——那掠过树梢的、带着硫磺气息的阴风是她们的呼吸;那在深夜骤然响起的、凄厉得不似任何已知鸟兽的啼鸣是她们的冷笑;那缠绕在脚踝、冰冷粘稠如同毒蛇触碰的无形之物,是她们永不放松的追逐。
俄瑞斯忒斯的藏身点已经换了三处。每一次转移,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不仅要避开地面上明晃晃的搜捕队伍,更要对抗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指引着追猎者的“罪孽气息”。他的精神在持续的高压与神诅的侵蚀下,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幻觉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真实。他有时会“看到”克吕泰涅斯特拉就站在他对面,穿着那件染血的紫袍,静静地望着他,不言不语,那目光却比任何诅咒都更冰冷刺骨。有时,他又会“听到”老仆在耳边焦急地催促他快走,声音却扭曲变形,最终化为复仇女神那非人的呓语。他甚至开始无法清晰地区分昼夜,时间的流逝变得混乱而跳跃,上一刻还是烈日当空,下一刻便可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充满窥视感的黑暗。
他的食物和清水即将耗尽。最后一次冒险在夜间寻觅浆果时,他差点踩中一个精心伪装的捕兽夹。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也让他意识到,埃癸斯托斯的罗网正在越收越紧,这片山林已不再安全。
必须离开!离开迈锡尼的势力范围!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丝求生的火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但去哪里?整个希腊世界,谁又会接纳一个被母邦通缉、被神只诅咒的弑母者?德尔斐的神谕早已传开,他的罪行无人不知,无人不惧。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他蜷缩在最新的藏身点——一个被遗弃的、散发着动物腐臭的熊洞深处,抱着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青铜短剑就放在手边,剑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但那无形的血腥气却仿佛越来越浓。他甚至产生过用它结束一切的冲动,但那神谕中关于“永恒痛苦”的警告,以及内心深处一丝不甘就此消亡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求生欲,阻止了他。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双重围剿彻底压垮时,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幻觉和外界搜捕声淹没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那不是复仇女神的呓语,也不是母亲的诅咒,更像是一段被尘封的、来自老仆在荒岛时的絮叨记忆:
“……小主人……若……若真到了山穷水尽……或许……可以去雅典……那里的国王……忒修斯……以公正闻名……曾庇护过……被命运追逐的人……”
雅典?忒修斯?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雅典,遥远的阿提卡半岛的城邦。国王忒修斯,传说中的英雄,以铲除奸邪、建立秩序着称。他会庇护一个弑母者吗?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但没有别的选择了。留在迈锡尼,不是被埃癸斯托斯擒杀,就是被复仇女神逼疯。前往雅典,至少……是一条路,哪怕路的尽头依旧是悬崖。
这个决定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却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破罐破摔的平静。他缓缓抬起头,透过熊洞入口的缝隙,望向外面那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的林地。复仇女神那无形的压力依旧存在,埃癸斯托斯搜捕的火把光芒仍在远处林间闪烁。
但他的眼神,在经历了极致的疯狂与绝望后,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虚无的坚定。他抓起身边的短剑,将最后一点发霉的硬面饼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吞咽。然后,他深吸一口混合着腐臭与山林夜气的空气,如同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又如同扑向唯一生路的困兽,悄无声息地滑出了熊洞。
他必须向南,穿越科林斯地峡,进入阿提卡半岛。这条路漫长而危险,遍布着未知的城邦、敌意的目光,以及身后那永不停歇的、凡间与神域的双重追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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