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日，陆然便在这座观天阁的小院中静养。
“蕴神丹”药力非凡，配合他自身浩然气的修复与心田金莲对神魂的温养，肩头“碎星瘴”留下的暗伤与经脉损耗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到第二日傍晚，除了气息尚有些虚浮，行动已无大碍。
这三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房中研读墨观给的那卷薄绢，同时静心体悟自身变化。
薄绢上的记载虽零散，却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他以自身感悟为线，渐渐串联起来。“心莲映世，道在人间”——这八个字反复出现在不同典籍的残篇中，注解大同小异，皆言上古有一脉道统，不慕仙山，不避红尘，反将自身道基扎根于人间烟火、众生心念之中，以万民愿力为薪柴，煅炼心魂，凝成“心莲”。莲开几瓣，便象征道行深浅，最终莲台映照大千世界，方为圆满。
这与陆然心田中那株自“人间道基篇”萌发、历经生死愿力浇灌、于平海郡最后绽放三瓣的金莲，几乎完全吻合！只是薄绢记载的“心莲”似乎更为具象化，甚至有观想法门与修炼关隘的只言片语，可惜皆残缺不全。
“看来，我所悟的‘人间道’，即便不是那上古道统的完整传承，也必是同源异流，或得其神髓。”陆然心中了然。观天阁果然底蕴深厚，连这等近乎失传的古道都有记载。
他将薄绢内容牢记于心，尤其是其中几处关于“愿力共鸣”、“心莲护道”、“化域成界”的模糊描述，虽无具体功法，却为他指明了方向，避免了许多自行摸索可能踏入的歧路。
除了研读，他也尝试更深入地感应这座青阳郡城。白日里，他闭目凝神，将浩然气与心莲感知缓缓外放，不具攻击性，只是如微风般拂过小院，乃至更远的街巷。
他“听”到了隔壁孩童的啼哭与母亲的轻哄，听到了巷口老妪与菜贩的讨价还价，听到了茶楼里说书人抑扬顿挫的演义，也听到了深宅大院中隐隐的笙歌与叹息……众生百态，喜怒哀乐，如同一幅庞大而嘈杂的画卷，在他心湖中投下模糊而纷乱的倒影。
起初，这庞杂的信息几乎让他心神失守，难以承受。但他谨记薄绢上一句残诀：“心莲如镜，照物不染；红尘如海，纳百川而自清。”他不再试图分辨每一个声音、每一种情绪，而是将心莲视作一面澄澈的镜子，只是静静地映照，任其流过，不起执着。
渐渐地，他感觉到心莲的三片花瓣似乎更加凝实，光华内敛，而那映照心湖的“镜面”，也仿佛被红尘烟火反复擦拭，越发清晰明澈。虽然“化域”的范围并未显着扩大，但这种对一方地域“众生相”的整体感知与承载能力，无疑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精进。
这大概就是“化域境”的真正开始——不仅是划出地盘，更是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发生的事，产生更深层次的联系与理解。道在人间，不止是力量的来源，更是修行的课堂。
秦红袖的伤势恢复得比陆然稍慢，她毕竟是凡人之躯，全凭自身气血与陆然留下的药力疗伤。但她毅力惊人，第三日便能下床活动，在小院中缓慢练枪，活动筋骨，同时不忘警惕四周。
她与那位月泠姑娘交流不多。月泠似乎天性清冷，除了必要的事务交代，多数时间不是在房中静修，便是外出。秦红袖能感觉到，这位月姑娘修为深不可测，且对陆然态度颇为微妙，似观察，似审视，又似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好奇？
墨观老先生则常在院中石桌旁看书，或推演着什么，偶尔会与结束练枪的秦红袖闲聊几句，问些军旅之事或平海郡风物，态度和蔼，像个寻常的学问老者，但秦红袖深知其能掌管观天阁外务行走之职，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第三日午后，月泠从郡守府归来，神色虽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眉宇间一丝极淡的冷意，显示此行并非全然顺利。
“如何？”墨观放下手中书卷。
月泠在石凳上坐下，接过墨观递来的清茶，抿了一口，方道：“卷宗调阅，遇到了些……阻碍。”
“哦？”墨观不动声色。
“青阳郡守周文远，表面客气，但言辞推诿。言及二十年前星陨之事，只道年代久远，当年卷宗或因搬迁、虫蛀多有遗失残缺，需时间整理。至于近期命案，他承认确有离奇之处，但皆已由郡守府与刑房接手调查，涉及妖邪，不便对外公开细节，以免引起百姓恐慌。”月泠声音清冷，“我出示观天阁令牌后，他态度稍缓，承诺三日内将能提供的卷宗副本送来，但对当年具体经办官吏名单、星陨残骸最终去向等关键信息，仍是语焉不详。”
“拖延之策。”墨观缓缓道，“这位周郡守，是十年前由吏部调任至此，并非本地出身。他上面……可是那位林太傅的门生？”
月泠点头：“正是。其升迁轨迹，与林文渊一系关系密切。”
陆然与秦红袖在一旁听着，心中明悟。朝廷中枢对平海郡的态度暧昧，这青阳郡守若真是林太傅一系，对观天阁的调查有所保留，甚至暗中阻挠，也在情理之中。或许，朝廷某些人并不希望“星陨之变”的真相被彻底揭开。
“可有其他发现？”墨观问。
“有。”月泠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我在郡守府档案库外廊，偶遇一名负责洒扫的老吏，年逾古稀，行动迟缓，耳背目昏。我向其打听二十年前旧事，他起初连连摇头，说记不清。但在我转身欲走时，他却用极低的声音，含糊说了句‘铜镜照夜，断簪引魂，东西……早就不在库里了。’然后便佝偻着身子，匆匆离去。”
铜镜照夜，断簪引魂！这正是两名死者手握的遗物！
“东西早就不在库里了……”墨观沉吟，“是指星陨遗物，还是……当年与此事相关的其他证物？被谁取走？何时取走？”
“此外，”月泠继续道，“我感应到郡守府内，至少有四处隐晦的阵法波动，皆非官府常用警戒或防护阵法，而是更接近……拘灵、锁魂一类偏门禁制。位置分散，且伪装得很好。”
拘灵锁魂？陆然心中一动，想起那两名死者“面带笑容，魂魄消散异常”的描述。
“看来，这位周郡守府上，也不干净。”墨观淡淡道，“或他本人涉入其中，或府中藏有与摘星楼相关之人、之物。”
正说着，秦红袖忽然开口：“墨老先生，月姑娘，末将这两日伤愈后，曾借口购买伤药，在附近街巷走动，留意到一些情况。”
众人看向她。
“青云别院那边，”秦红袖道，“白日里依旧大门紧闭，守卫森严。但我发现，每日寅时三刻至卯时初（凌晨三点到五点），有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会从别院侧门驶出，前往城北方向，约一个时辰后返回。驾车的是个瘸腿老仆，但车内……我远远感应过两次，气息晦涩，时有时无，不像活人，倒像是……”
“傀儡？或者，被施了隐匿法术的修士？”月泠接口。
秦红袖点头：“而且，昨日我扮作寻亲农妇，在城北那片巷区打听，听几个早起倒夜香的婆子闲聊，说最近‘北边废园子那边，夜里老有绿幽幽的光一闪一闪的，还有怪声，像哭又像笑，吓死个人’。她们说的‘废园子’，指的是城北靠近旧城墙的一片荒废宅院，据说几十年前闹过鬼，一直荒着。”
城北废园，夜现绿光，怪声……青云别院的马车每日凌晨前往城北……
线索似乎开始交织。
墨观手指轻轻敲击石桌：“青云别院……若摘星楼余孽真与青云门内某些人还有勾结，这别院便是绝佳的掩护与联络点。城北废园，或许是他们的一处据点，或进行某种仪式的场所。”
他看向陆然：“陆小友，你伤势既已无大碍，明日可否随泠儿一道，去探一探那废园？你对愿力与异常气息感应敏锐，或能发现我们忽略的细节。”
陆然点头：“义不容辞。”
“秦将军，”墨观又对秦红袖道，“明日你留守院中，若有异动，以此符示警。”他递给秦红袖一枚淡黄色的玉符。
秦红袖郑重接过。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是约定的安全信号。
月泠起身开门，门外是名身着粗布短打、相貌普通的年轻汉子，像个寻常脚夫，他对月泠低语几句，递过一张纸条，便迅速离去。
月泠关上门，展开纸条，脸色微变。
“师叔，刚收到外围眼线急报。”她将纸条递给墨观，“当年曾参与星陨现场清理、后调任户房、已于五年前退休的老吏冯柏，半个时辰前，被其孙子发现死于家中书房。死状……与前两案类似，面带诡异笑容，手中紧握一支秃了毛的旧笔。但其书桌地板上，用血画着一个……残缺的星图。”
“冯柏？”墨观目光一凝，“我记得此人。星陨之后，最初的现场记录与遗物清点，便是他与另一名吏员负责。另一人早在十几年前便病故了。”
又一条线索，在即将被触及前，断了。而且，死前留下了信息——血绘星图！
“立刻去冯柏家！”墨观当机立断，“官府的人可能已经赶到，我们需赶在他们彻底清理现场前看一眼那星图！”
“现在？”陆然问。
“现在。”墨观起身，对月泠道，“泠儿，你与陆小友速去。小心隐匿，莫要与官府正面冲突，看过星图便回。秦将军，院门阵法全开，任何人叩门，不见我或泠儿亲至，绝不开门。”
“是！”众人应声。
月泠与陆然不再耽搁，换上深色衣物，月泠更施了简单的障眼法，使两人在昏暗光线下更不易被察觉。两人如两道轻烟，掠出小院，融入渐沉的暮色之中。
冯柏家在城南一片老吏聚居的巷子，离小院不算太远。两人赶到时，巷口已被衙役封锁，几个街坊远远围观，低声议论，面带惊惧。隐约能听到巷内传来呵斥与哭泣声。
月泠带着陆然绕到巷后，寻了处僻静墙角，她指尖月华微闪，两人身形便如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过，落在冯家后院。
后院无人，正房方向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月泠感应片刻，指向西侧一间厢房：“书房在那。”
两人潜至书房窗下。窗户紧闭，里面透出灯光与人影。
月泠指尖凝出一缕极细的月华，如丝般钻入窗缝，轻轻拨开里面插销，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
透过缝隙，只见书房内一片狼藉。书桌翻倒，笔墨纸张散落一地。地上用石灰画着一个人形轮廓，旁边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而在血迹旁，地板上果然有一个用血绘制的图案——那是一个残缺的、由数个大小不一的圆点与连接线条构成的图形，乍看杂乱，但若细观，那些圆点的分布，隐隐符合某种星辰排列！
陆然凝神望去，心田中金莲微颤，他仿佛能感受到那血图中残留的、冯柏临死前极度恐惧与绝望中强行留下信息的执念。而血图本身，散发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与那“碎星瘴”同源的星辰焦灼气息！
“是南天‘鬼宿’星图的一部分！”月泠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但缺失了主星‘舆鬼’和辅星‘积尸’的标注……他在暗示什么？鬼宿……舆鬼……积尸……”她眼中光芒闪烁，快速推演。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青色官服、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带着两名捕快走了进来。那中年男子气息凝练，竟是筑基后期修为，显然是郡守府中负责此类案件的修士。
“仔细搜查！任何纸张、书籍、器物，尤其是与星象、古物相关的，全部带走！”他冷声吩咐，目光扫过地上血图，眉头紧锁。
两名捕快开始翻找。
月泠对陆然使了个眼色，示意该离开了。
陆然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血图，将其形状牢牢记住。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忽然，他注意到血图边缘，靠近翻倒的书桌腿处，有一个极淡的、仿佛无意中蹭到的血指印，指印方向，似乎指向书房北墙的书架。
他顺着那方向望去，书架第三层，有几本书籍明显歪斜，像是被人匆忙动过。
“走。”月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股柔和的月华之力裹住他，两人如鬼魅般从窗下消失，掠出后院，融入夜色。
返回小院的路上，陆然将那个血指印与书架的异样告诉了月泠。
月泠沉吟：“冯柏临死前，或许不仅画了星图，还想留下更具体的线索，但时间不够，或被人打断……那书架，定有古怪。”
回到小院，墨观与秦红袖正在等候。
月泠快速将所见禀报，尤其强调了那残缺的“鬼宿”星图。
“‘鬼宿’主丧葬、死兆，其内‘舆鬼’星官更与‘积尸气’相关联……”墨观捻须沉思，“冯柏以此暗示，或许星陨遗物的秘密，或摘星楼的仪式，与‘丧葬’、‘积尸’有关。结合城北废园传闻的‘绿光’、‘怪声’……莫非，他们是在利用极阴之地与积尸之气，进行某种召唤或解封？”
他看向陆然：“陆小友，你注意到的书架异样，很可能是关键。我们必须赶在官府或摘星楼的人之前，拿到冯柏可能藏匿的东西！”
“但官府已封锁冯家，恐怕很快会搜查带走所有物品。”月泠道。
“未必。”墨观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冯柏为吏多年，心思缜密。他若真藏有重要之物，未必会放在明面的书房。泠儿，你刚才说，他孙子发现他时，他死在书房？”
“是。”
“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吏，为何深夜独自在书房？又恰好死在留下线索之时？”墨观缓缓道，“这或许本身就是一个局——一个将调查者注意力引向书房的局。而他真正藏匿东西的地方……”
陆然忽然福至心灵，接口道：“可能在他每日起居、最不引人注意，却又最方便查看的地方？”
“比如，”秦红袖也反应过来，“卧室？或者……每日散步必经的庭院某处？”
墨观点头：“聪明。泠儿，陆小友，你们再去一趟冯家。这次，重点查其卧室与日常活动范围，尤其是那些看似平常、却可能有夹层或暗格的地方。务必小心，我怀疑，摘星楼的人，可能也在暗中监视冯家，甚至……官府中就有他们的人！”
月泠与陆然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夜色更深，危机也更近。
冯柏用生命留下的谜题，那指向“鬼宿”与“积尸”的星图，那可能存在的隐藏线索，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将所有人引向青阳郡城最阴暗的角落。
而真相，或许就埋藏在那片夜泛绿光的城北废园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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