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在头顶炸响时,坑道已经挖到主炮楼正下方二十三米处。
雨水混着泥土从头顶的支撑木缝隙里渗下来,滴在陈锐的后颈上,冰凉。油灯在潮湿的空气里忽明忽暗,照亮了工兵连长张铁牛那张满是泥浆的脸。
“团长,不能再往前挖了。”张铁牛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头顶的鬼子,“地下水位上来了,再挖要塌方。”
陈锐用手摸了摸坑道壁。土质已经变成深褐色,手指一抠就能带下水来。三天三夜不间断的挖掘,这条宽一米二、高两米的坑道从五百米外一路延伸到这里,全靠圆木支撑着。但现在,雨水渗进来了。
坑道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守诚猫着腰钻进来,蓑衣上的水甩了一地。
“老陈,刚收到侦察兵报告。”他喘着气,“保定方向的日军援兵先锋已经过了方顺桥,距离这里不到四十里。带头的有四辆装甲车,后面跟着卡车。”
“多久能到?”
“如果不下雨,四个小时。现在这天气,六到八小时。”赵守诚抹了把脸上的水,“坑道爆破来得及吗?”
陈锐抬头看了看头顶。隔着二十三米的土层和一层半米厚的水泥地基,就是主炮楼的地下室。里面至少有八十个鬼子、三百多伪军,还有够用三个月的粮食弹药。
“炸药装了多少?”
“四百七十公斤。”张铁牛说,“全是兵工厂新配的硝铵炸药,比黑火药猛三成。分三个药室堆放,保证爆破均匀。”
陈锐在心里飞快计算。四百七十公斤,二十三米覆土,钢筋混凝土结构……应该够了。但必须一次成功,没有第二次机会。
“告诉齐家铭,起爆器检查三遍。”他顿了顿,“让所有部队撤到八百米外。炮楼一倒,立即发起总攻,不给鬼子喘息的机会。”
“是!”
命令传下去。坑道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工兵们开始撤离。陈锐最后一个爬出坑道口,外面天已经黑了,雨下得正急。
主炮楼像一头蹲在雨夜里的巨兽,顶层的探照灯徒劳地扫射着,光柱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偶尔有枪声响起,那是鬼子在盲目射击,试图驱散心中的不安。
陈锐回到团指挥所——一个用门板加固的农家地窖。刘春生正在里面调试那台宝贝似的起爆器。说是起爆器,其实就是两个汽车蓄电池串联,通过一捆电线连接到坑道里的雷管。为了防水,每个接头都用蜡封了,外面裹着胶布。
“团长,都准备好了。”少年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测了三遍电阻,线路没问题。”
陈锐拍了拍他的肩。这孩子手臂上还缠着绷带,是昨天抢救迫击炮时被弹片划伤的,现在却坚持要负责最关键的任务。
“春生,等打完这一仗,送你去延安学习。”陈锐说。
少年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学完我还回来!咱们兵工厂好多机器我都想改造呢!”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营长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团长!鬼子有动静!炮楼里好像在搬运东西!”
陈锐抓起望远镜冲出去。雨幕中,炮楼底层的射击孔透出晃动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人影在搬运木箱。那些箱子不大,但搬运的人动作小心翼翼。
“不对劲。”赵守诚也跟了出来,“他们在转移什么?”
话音未落,炮楼顶层突然传来日语喊话声,通过扩音器在雨夜里回荡:
“八路军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即放下武器投降!否则我们将使用特殊手段!”
喊话重复了三遍。陈锐的心沉了下去。特殊手段——这个词在柳林镇的文件里出现过,在三岔口的战斗日志里也出现过。
“命令所有部队,戴防毒面具!”他大吼,“快!”
但已经来不及了。
炮楼顶层的四个方向同时喷出浓烟。不是黄色,也不是绿色,而是一种诡异的淡紫色。烟雾在雨中居然不散,反而像有生命般贴着地面扩散,所过之处,地上的积水都泛起细小的泡沫。
“毒气弹!新型毒气!”
前沿阵地上响起惊慌的喊声。尽管戴着简易防毒面具,但接触到烟雾的战士还是立刻出现反应——眼睛刺痛流泪,皮肤开始红肿溃烂,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这种毒气不仅能通过呼吸道,还能通过皮肤渗透。
“卫生员!把所有中毒的人抬下去!用肥皂水冲洗!”赵守诚的声音都变了调。
陈锐死死盯着炮楼。中村毅这个老鬼子,居然留了这一手。他在等,等毒气最大程度杀伤我军后,再组织突围或固守待援。
不能让他得逞。
“刘春生!”陈锐转身冲回地窖,“起爆!”
“可是团长,部队还没完全撤离危险区——”
“现在!立刻!”陈锐的眼睛通红,“等毒气散开,更多人会死!”
少年咬了咬牙,双手握住了起爆手柄。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那两只手上。
“三、二、一——”
手柄按下。---
起初的一秒钟,世界是寂静的。
只有雨声。
然后地面开始颤抖。不是爆炸的震动,而是像有什么巨兽在地下翻身,整个大地都向上拱起。
炮楼所在的位置,地面隆起一个土包,越来越高,直到超过炮楼本身。土包表面裂开无数缝隙,白光从缝隙里透出来。
接着才是声音。
不是“轰”的一声,而是一种低沉到让人心脏发麻的闷响,像是地心在咆哮。土包炸开了。不是向上炸,而是从内部向外膨胀,砖石、水泥块、木料、枪支、人体……所有的一切都被那股力量撕碎,然后像火山喷发般抛向空中。
炮楼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直径三十多米、深五六米的巨坑。坑的边缘是放射状的裂纹,一直延伸到百米之外。爆炸的气浪把雨水都推开了,形成一圈肉眼可见的白色气环,向四周扩散。
距离较近的几个观察哨被震得东倒西歪。陈锐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赵守诚的嘴在动。
但他看懂了口型:“冲锋号!”
司号员挣扎着站起来,举起军号。第一声号音是嘶哑的,第二声才嘹亮起来。
“滴滴答滴滴——”
总攻开始了。---
巨坑边缘还有零星的抵抗。十几个没被炸死的鬼子从废墟里爬出来,疯了似的射击。但大多数守军要么死了,要么被震得神志不清。
战斗在二十分钟内结束。
陈锐踩着瓦砾走进爆炸中心。坑底积了半米深的水,水面上漂着破碎的军装、文件、还有半截膏药旗。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另一种奇怪的甜腥味——那是新型毒气残留的味道。
“团长!找到中村毅了!”有战士喊。
在一堆水泥板下面,压着半个身子。日军大尉的军装还算完整,但人已经死了,眼睛瞪得老大,手里还攥着一把指挥刀。刀柄上刻着字:昭和九年 陆军士官学校卒业纪念。
陈锐蹲下身,从他口袋里掏出一个皮质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
“……八路军使用超常规爆破技术,帝国守备部队已无法应对。为维护皇军尊严,决定启用‘樱花’特种弹药。此物虽违背人道,然非常时期需非常手段。天皇陛下万岁!”
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年轻的军官和穿着和服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汉字:毅君,请平安归来。
陈锐沉默了一会儿,把照片放回死者胸前。
“找个地方埋了。人死了,账就清了。”
雨渐渐小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三岔口据点群的残骸在晨光中清晰起来。五座卫星碉堡变成五堆瓦砾,主炮楼只剩一个巨坑。膏药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十面大大小小的红旗,插在废墟的最高处。
担架队穿梭在战场上。卫生所的帐篷里已经躺满了人,中毒的、炸伤的、震伤的。军医老周三天没合眼,这会儿正给一个战士做气管切开——毒气损伤了呼吸道,不切开就会窒息。
陈锐走过一个个帐篷。有人在呻吟,有人在说胡话,有人安静地躺着,永远闭上了眼睛。
赵守诚从统计处走过来,手里拿着初步的伤亡报告。
“牺牲一百三十七人,重伤二百零六,轻伤不计。”他的声音沙哑,“毒气造成四十二人死亡,大部分是没来得及戴面具的新兵。”
陈锐接过报告,纸被雨水打湿了,墨迹有些晕开。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张脸,一个名字。
“鬼子呢?”
“毙敌二百八十一人,伪军俘虏一百九十四人。缴获步枪三百二十支,轻重机枪十一挺,步兵炮两门,弹药……”赵守诚顿了顿,“还有十七箱没启封的‘樱花’毒气弹。齐家铭已经带人封存了,说要研究防护办法。”
两人沉默地走着,脚下是浸透鲜血的泥土。
走到巨坑边缘时,陈锐停下脚步。坑里的水映着天空,几只不知死活的乌鸦在盘旋。
“老赵,你说我们这么做,值得吗?”
赵守诚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为了拔掉这个据点,我们死了快一百四十个同志。里面最小的才十六岁,叫王小满,参军那天过生日,炊事班给他煮了碗面。”陈锐的声音很平静,但手在微微发抖,“而鬼子呢?他们还能造更多毒气,修更多炮楼。我们炸一个,他们修两个。”
“所以呢?就不打了?”赵守诚在废墟上坐下来,掏出烟袋锅。烟叶湿了,点了几次才着。“老陈,你知道我大学念的是什么吗?历史。中国历史几千年,你翻翻看,哪次挺过难关是靠算账算出来的?”
他吐出一口烟:“鸦片战争,英国人船坚炮利,我们死了多少人?甲午海战,定远舰沉的时候,管带刘步蟾说‘苟丧舰,必自裁’,他真就自尽了。值吗?一条命换一艘沉船,按你的算法,太亏了。”
“可就是这些‘亏本买卖’,一点点攒着,攒到辛亥革命,攒到五四运动,攒到今天。”赵守诚用烟袋锅指了指眼前的巨坑,“我们现在每拔掉一个据点,每缴获一批武器,每救出一群百姓,都是在攒。攒到有一天,量变引起质变,这仗就赢了。”
陈锐望着远方。雨停了,云缝里透出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大地上。更远的地方,地平线上隐约能看到铁轨的反光——那是平汉铁路,日军的大动脉。
“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咱们不仅是在打破‘囚笼’,更是在争夺未来建设的本钱。这些缴获的机器,这些解救的矿工,这些打出来的经验,都是本钱。”
正说着,通讯员跑过来,递上一封电报。
是军区转发延安的急电。赵守诚接过念道:
“……根据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变化,党中央作出《关于城市工作的指示》。要求各根据地立即加强对敌占城市和交通要道的工作,积蓄力量,准备配合我军将来夺取城市……”
他念完,两人对视一眼。
城市工作。这意味着斗争形式要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山区游击,而是要把力量渗透到鬼子统治的核心区域——铁路沿线、工矿城市、港口码头。
陈锐望向铁路线的方向。那里有更多的敌人,更坚固的工事,更复杂的斗争。但那里也有更多的工人,更多的知识分子,更多的“未来本钱”。
“走。”他转身朝临时团部走去,“把营以上干部都叫来,开会。咱们得研究研究,怎么把‘星火’烧到铁路线那边去。”
“那这些俘虏和缴获?”
“俘虏交给敌工部甄别,愿意参加八路的收下,想回家的发路费。缴获的机器全部运回兵工厂,一台螺丝钉都不能少。”陈锐脚步不停,“告诉齐家铭和沈弘文,我要他们在三个月内,仿制出能打装甲车的家伙。鬼子有装甲车了,咱们不能没有反制手段。”
“是!”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云层,照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红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传来民工队修复道路的号子声。更远的山那边,隐约有火车的汽笛声传来——那是日军在调动,在挣扎,在做最后的部署。
洪流已经奔涌,谁也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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