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端着一碗棒子面糊糊,在指挥部窑洞门口站了很久。碗边烫手,蒸汽熏得他眼睛发酸。
他是陈锐的警卫员,十九岁,参军两年。老家是河南的,黄河决堤时全家死光了,只剩他一个。是陈锐把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那时他才十七,瘦得像根柴火棍。
“小李,站门口干啥?”赵守诚从屋里出来,看见他。
小李身子一抖,糊糊洒出来些:“赵政委……我给陈部长送饭。”
“进去吧,他看地图看入神了,你叫他一声。”
小李应着,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陈锐果然还趴在地图前,眉头拧成疙瘩。地图上,县城的位置被画了个红圈,旁边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部长,吃饭了。”小李把碗放在桌上,声音有点发飘。
陈锐“嗯”了一声,没抬头,继续用铅笔在地图上画线。从县城画到周边几个炮楼,又画到交通线,最后停在一个叫“张庄”的地方。
小李站着没动。他看着陈锐的后脑勺,看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领口磨出的毛边,看着桌上那盏油灯——灯油快干了,火苗一跳一跳的。
“还有事?”陈锐终于抬头。
“没……没事。”小李慌忙摇头,退了出去。
走到门外,他靠着土墙,大口喘气。手伸进怀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个黄铜子弹壳,里面塞了张纸条。纸条是前天夜里,一个自称是他“远房表舅”的人给的。表舅说,只要把这张纸条送到县城西关的“王记杂货铺”,就告诉他妹妹的下落。
小李没有妹妹。他全家都死了。可表舅说,他娘改嫁后又生了个闺女,是他亲妹妹,现在被鬼子扣在县城。
纸条上写的什么,小李不知道。他不识字。但他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李,”赵守诚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你脸色不好,病了?”
“没……没有。”小李慌忙站直,“政委,我……我想请个假。”
“去哪?”
“去……去镇上看看,听说有卖盐的。”
赵守诚盯着他看了几秒,点点头:“去吧,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小李如蒙大赦,转身就跑。跑出半里地,才慢下来。怀里那枚子弹壳像块烙铁,烫得他心慌。
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时,赵守诚对身后的警卫员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同一时间,陈锐的窑洞里多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叫老冯,原是侦察连长,左脸颊有条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角,笑起来像厉鬼。他身后站着七八个人,高矮胖瘦不一,但眼神都很沉,像磨过的刀。
“人都齐了。”老冯声音沙哑,“按您的要求挑的。本地人,熟悉县城情况,都见过血。”
陈锐挨个打量。有原县城的铁匠,有跑过货的脚夫,有在城里当过伙计的,还有两个是原西北军的武术教头,擅长短兵器。
“任务都清楚了?”陈锐问。
“清楚。”老冯点头,“一队突袭鬼子的‘特情分析班’驻地,在城东关帝庙后院;二队收拾‘便衣侦缉队’头目张歪嘴,住西关豆腐坊隔壁。目标是毁文件、杀首恶、缴证据。得手后分散撤离,在城外黑松林汇合。”
“时间?”
“明晚子时。城门亥时关闭,咱们从排水沟钻进去。”
陈锐沉默片刻,从桌下拿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把匕首,还有几支撸子(短枪)和几颗手榴弹。
“家伙不多,省着用。”他说,“记住,这次不是打仗,是剔骨。要快,要准,要狠。鬼子的‘剔骨’剔咱们的骨干,咱们就剔他们的眼睛和爪子。”
老冯拿起一把匕首,在手里掂了掂:“陈部长,要是……要是撤不出来呢?”
“那就别撤了。”陈锐看着他,“老冯,你们这次去,是拿命换时间。‘种子库’还没建好,群众还在转移,鬼子的大扫荡随时会来。你们拖一天,根据地就多一天准备。”
屋里安静下来。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明白了。”老冯把匕首插进腰带,“我们这些人,命本来也是捡来的。能再换点啥,值了。”---
第二天傍晚,小李终于走到了县城西关。
“王记杂货铺”很好找,就在街口,门脸不大,挂个破木牌。店里没客人,柜台后坐着个戴瓜皮帽的干瘦老头,正眯着眼打盹。
小李在门口转了三圈,才硬着头皮进去。
“买啥?”老头睁开眼。
“我……我找王掌柜。”
“我就是。”
小李从怀里掏出那个子弹壳,手抖得厉害:“有人……有人让我把这个给您。”
老头接过子弹壳,拧开,抽出纸条。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他抬头盯着小李:“谁让你送的?”
“一个……一个自称是我表舅的人。”
“长啥样?”
“四十来岁,方脸,左边眉毛上有颗痣。”
老头不说话了,把纸条凑到油灯上烧了。灰烬落在柜台上,他用手抹了抹,这才从抽屉里摸出个小布包:“拿去吧。你妹妹在城隍庙后街第三家,门上贴红纸的那户。去的时候小心,有狗。”
小李接过布包,沉甸甸的。他没敢打开,揣进怀里就跑。
跑到城隍庙后街,果然看见第三家门上贴了张褪色的红纸。他趴在门缝往里看,院里没人,只有条黑狗拴在枣树下打盹。
正犹豫要不要敲门,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小李吓得差点叫出来,回头一看,是白天跟陈锐开会的老冯。
“冯……冯连长?”小李舌头打结。
老冯没说话,拽着他拐进旁边的小巷。巷子很深,堆满垃圾,臭气熏天。
“你妹妹不在这儿。”老冯松开他,“那是鬼子的圈套。屋里藏着人,你一进去就被抓了。”
小李脸色煞白:“那……那我妹妹……”
“你根本没妹妹。”老冯盯着他,“你全家都死在黄泛区,我查过了。那个‘表舅’是鬼子的特务,专门盯上你这种无亲无故、又在首长身边的人。”
小李腿一软,瘫坐在垃圾堆上。怀里的布包掉出来,散开,里面是几块大洋,还有一张照片——是他参军前在老家照的,穿着破棉袄,傻乎乎地笑。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事成后,保你活命。”
“他们……他们怎么有我的照片……”
“鬼子想抓咱们的把柄,什么法子都用。”老冯捡起照片,撕碎,“小李,你犯了大错。但你还有机会将功赎罪。”
小李抬起头,满脸是泪:“冯连长,我……”
“今晚子时,我们要行动。”老冯蹲下身,声音压得很低,“你知道‘特情分析班’和‘便衣侦缉队’的情况吗?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子夜,县城死一般寂静。
老冯带着七个人,从城东一段坍塌的排水沟钻进去。沟里污水齐腰深,臭气熏人,还有老鼠乱窜。但这是唯一不惊动城门守军的通路。
爬出排水沟,是条背街小巷。老冯打个手势,队伍分成两组。一组四人,由他带队去关帝庙;另一组三人,去西关收拾张歪嘴。
关帝庙在城东角,原是香火旺盛的地方,现在被鬼子占了后院。庙门口有伪军站岗,但只有两个,抱着枪打瞌睡。
老冯观察片刻,从腰后摸出把匕首。他身后一个瘦小汉子也摸出匕首——这人叫“瘦猴”,原是小偷,翻墙爬树的本事一流。
两人猫腰摸过去。离岗哨还有十步时,瘦猴捡起块石子,扔到对面墙根。
“谁?”岗哨惊醒,端枪朝那边看。
就这一瞬间,老冯和瘦猴扑上去。匕首从肋下插进去,直抵心脏。两个伪军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了。
拖开尸体,瘦猴掏出铁钩,三两下爬上庙墙,翻进去。片刻后,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后院有三间房,都亮着灯。正中那间最大,窗户上映出几个人影,还能听到日语说话声和打字机的“咔嗒”声。
老冯打个手势,四个人分头摸向三间房。他自己带着瘦猴,直扑正中那间。
到了窗下,老冯舔湿手指,捅破窗纸往里看。屋里摆着几张桌子,三个穿日本军装的人正在整理文件,还有两个穿长衫的中国人——一看就是汉奸,正点头哈腰地翻译什么。
桌上堆满了纸张,墙上挂着大幅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标记。老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根据地的地形图,连一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小路都标出来了。
他摸出颗手榴弹,拧开后盖,对瘦猴点点头。
“轰——!”
手榴弹从窗户扔进去,爆炸声震耳欲聋。紧接着,另外两间房也传来爆炸声和枪声。
老冯踹开门冲进去。屋里硝烟弥漫,两个鬼子倒在血泊里,还有一个挣扎着想拔枪,被瘦猴一刀捅穿喉咙。那两个汉奸吓得尿了裤子,趴在地上哆嗦。
“文件!烧文件!”老冯吼道。
瘦猴掏出准备好的煤油,泼在桌上、文件柜上。老冯划着火柴,扔过去。
“轰——”火焰腾起,瞬间吞没了那些标注着无数人命的纸张。
“撤!”老冯转身就跑。
四人冲出关帝庙,按原路往回撤。身后传来鬼子的哨声、喊声、枪声,整个县城都惊动了。
跑到排水沟入口时,老冯清点人数:四人全在,只有一个人胳膊被流弹擦伤。
可西关方向,却传来更密集的枪声。
“二队出事了。”老冯脸色一沉,“你们先撤,我去看看。”
“冯连长,太危险了!”
“少废话,这是命令!”
老冯转身就往西关跑。瘦猴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西关豆腐坊附近已经乱成一团。火光中,能看见三个人影被围在一处院子里,正依托墙壁抵抗。院子外,十几个鬼子和伪军正在组织进攻。
老冯趴在房顶上观察。院子里的人正是二队,他们显然没得手——张歪嘴家的灯还亮着,还能听见那家伙在屋里喊叫。
“狗日的,有埋伏。”老冯骂了一句,对瘦猴说,“你从后面绕过去,吸引火力。我冲进去救人。”
“冯连长……”
“快去!”
瘦猴咬咬牙,溜下房顶。片刻后,院子后面传来枪声和爆炸声——是瘦猴扔了手榴弹。
鬼子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一部分。老冯趁机从房顶跳下,翻滚到院墙边,一个纵身翻进去。
院子里,二队的三人已经死了两个,只剩队长“老刀”还在抵抗。他右腿中弹,靠坐在墙根,手里端着支撸子,见老冯进来,眼睛一亮。
“老冯!你怎么来了!”
“少废话,能走不?”
“走不了了。”老刀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但任务完成了。张歪嘴……被我们宰了。还从他家搜出本名册,记着所有汉奸的名字和罪行。”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扔给老冯:“拿好,这东西比命值钱。”
老冯接过,塞进怀里:“我背你走。”
“背个屁。”老刀推开他,“我腿废了,背着我谁都走不了。你带名册走,我给你们断后。”
院门被撞得“砰砰”响,鬼子要冲进来了。
老冯眼睛红了:“老刀……”
“滚!”老刀瞪着他,“别忘了咱们是干啥来的!是来剔鬼子的骨头,不是来送死的!能活一个是一个!”
老冯一咬牙,转身翻墙。刚落地,就听见院里传来老刀最后的吼声:“小鬼子!爷爷在这儿!”
然后是手榴弹的爆炸声。
老冯没回头,拼命往排水沟跑。怀里的名册硬邦邦的,硌得胸口生疼。
跑到沟边,瘦猴已经等在那里,脸上全是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冯连长,老刀他们……”
“死了。”老冯哑着嗓子,“撤。”
两人钻进臭气熏天的排水沟,在齐腰深的污水里拼命往外爬。身后县城的喧闹渐渐远了,只有零星枪声还在响。
爬出沟口时,天边已经泛白。黑松林里,一队的另外三人在等着。
老冯瘫坐在树下,掏出那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本线装册子,纸页发黄。翻开第一页,写着:“效忠皇军人员名册及功过录”。
他粗略翻了翻。上面记录了上百个人名,有伪军军官,有汉奸头目,有地痞流氓,还有……几个他熟悉的名字——是根据地周边村庄的人,有的甚至是民兵家属。
每个名字后面,都详细写着提供的“情报”:某某村八路藏粮地点、某某家有人参加民兵、某某铁匠会打刀枪……
老冯的手开始发抖。
这不是简单的汉奸名册。这是鬼子用几年时间,像梳子一样梳出来的社会关系网,是把根据地每个村庄、每户人家都扒开看的眼睛。
“冯连长,”瘦猴凑过来看,脸色也变了,“这……这东西……”
老冯把名册重新包好,贴身藏好。他站起身,望向东方。天快亮了,县城方向还有烟柱升起。
“走,回去。”他说,“这东西,得让陈部长看看。”
他忽然想起陈锐说过的话:“鬼子这次的‘剔骨’,不光是军事行动。”
现在他明白了。这把剔骨的刀子,早就伸进了根据地的五脏六腑。而他们今晚的行动,只是拔掉了刀尖上最毒的那点锈。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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