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箱被放在临时指挥部——一个比以前更隐蔽、更深的地窖中央。油灯的光线昏暗,勉强照亮了这个狭小空间里几张严肃而疲惫的脸。陈锐、赵守诚、保卫科长老马,还有刚把灰衣人和箱子带回来的李水根,以及沈墨文——他被特别叫来,因为箱子里可能涉及技术内容。
那个被救回来的灰衣人,伤口经过了重新清洗和更专业的包扎,此刻靠坐在地窖角落的草铺上,裹着件军大衣,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里的惊惶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警惕和审视。他自称“齐家铭”,其他的,在见到“真正管事的人”之前,拒绝多说。
陈锐没有急着审问他,而是先仔细听李水根完整汇报了老牛湾发生的一切:神秘供应商(齐家铭)的出现、假缉私队的突击、突如其来的爆炸、混乱中的短兵相接、以及他们撤离时察觉到的几股不明势力的活动迹象。
“爆炸是冲着鬼子运输队去的?”赵守诚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时间卡得这么准?就在你们接头、假缉私队动手的时候?”
李水根点头:“从后来听到的动静和零散消息拼凑,应该是。一车货被劫,死了几个鬼子兵。现在那片山区肯定被鬼子翻个底朝天。”
“齐先生,”陈锐终于将目光转向角落的灰衣人,语气平和,“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到底是谁?箱子里是什么?那些抓你的人又是谁?还有,老牛湾的爆炸,和你,或者你的交易,有没有关系?”
齐家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了看陈锐,又看了看他身边的赵守诚和李水根,似乎在评估。最终,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沉默的、戴着眼镜的沈墨文身上,停留了片刻。
“你们……真是八路军?”他问,声音沙哑。
“如假包换。”赵守诚沉声道,“这里是晋察冀军区。我是政委赵守诚,这位是负责军工技术的陈锐部长。救你回来的,是李水根队长。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听到“军工技术”几个字,齐家铭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涌起复杂的情绪,有痛苦,也有决绝。
“我叫齐家铭,”他缓缓开口,这次说出了全名,“原太原兵工厂技术员,民国二十六年太原陷落前,随厂南撤。后来……队伍被打散,我回了老家冀中,在安国一带躲了几年。去年,被……被北平的一伙人找上了。”
“什么人?”陈锐问。
齐家铭脸上闪过一丝屈辱和恐惧:“他们……自称是‘华北开发株式会社’下属‘技术调查课’的外围人员,实际上,是替日本人搜罗各地流散的中国技术工人和技师,强迫去为他们服务。我不肯,他们就拿我老家的爹娘和妹妹相威胁……”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所以你就范了?”赵守诚皱眉。
“我没有!”齐家铭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假装答应,跟着他们到了保定。但他们看我看得严,我找不到机会跑,也不敢跑。直到……直到两个多月前,我偷偷听到他们谈话,说八路军晋察冀那边,有人在秘密收购技术图纸、工具,还有……还有无线电器材和西药。出价很高,而且似乎对‘太行牌’(一种根据地土制火药)的改良数据特别感兴趣。”
陈锐和赵守诚交换了一个眼神。“太行牌”是他们内部对一种改进黑火药的代号,极少外传。这个情报泄露得有点深。
“我当时就想,”齐家铭继续道,“如果能和八路联系上,也许能帮我逃出来,还能……还能把这些年我偷偷记下、画下的一些东西,送出来。我在兵工厂干过,也被迫给日本人检修过机器,偷偷记了不少东西,有用的,没用的……我都记在脑子里,后来找机会零星抄下来一些。”
他看向那个柳条箱:“箱子里,没有工具,也没有现成的图纸。最下面,是几本普通的旧账本和两件换洗衣裳。夹层里,”他深吸一口气,“是十七张我用最小号的毛笔,抄在极薄棉纸上的……零散数据、草图、还有我从日本监工和技术员闲聊、废弃图纸里分析推断出的一些机器参数、工艺流程要点。大部分是关于中小型机床改造、金属热处理工艺,还有……还有两种日本人在试验的、用于炮弹引信的微型弹簧和击发机构的推测结构。”
沈墨文听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呼吸都急促了些。
“你怎么知道老牛湾的接头方式?又怎么确定对方是八路?”陈锐追问关键。
“我不知道对方一定是八路。”齐家铭摇头,“消息是我从看守我的一个汉奸喝醉后吹牛时听来的,说‘北边山里的人’通过‘货郎’放话,要这些东西。接头方式、暗号,也是零零碎碎偷听来的。我冒了天大的风险,偷了那个汉奸的一点钱,买通了另一个有点良心的看守,谎称家里急事,才跑出来。一路躲躲藏藏,到了张家口附近,才辗转打听到‘老牛湾’和‘初八’。我不确定是不是陷阱,但我没有别的路。”
“那些‘缉私队’呢?”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齐家铭脸上露出困惑和愤恨,“我按照听来的暗号,刚和那位‘货郎’先生对上,还没说两句话,他们就冲出来了!点名抓私贩药品的!我身上根本没有药!他们就是冲着我,或者冲着这次接头来的!”
陈锐沉默片刻,看向李水根:“爆炸呢?你们撤离时,有没有看到是谁干的?”
李水根摇头:“没有。爆炸发生在另一头,很突然。但听动静和后来零散的消息,是针对鬼子运输队的。干得很利落,爆炸后还有短暂的枪声,然后袭击者就撤了,没留痕迹。”
地窖里再次陷入沉思。几件事交织在一起:齐家铭的逃亡与情报、假缉私队的精准拦截、针对日军运输队的第三方袭击……时间、地点重叠得近乎诡异。
“先看看东西。”陈锐示意。
李水根小心地打开柳条箱,拿出表面的旧账本和衣物,露出下面的夹层底板。他用匕首小心撬开一块活动的木板,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扁扁的方形物件。打开油纸,里面是厚厚一叠裁剪得极不规则的、泛黄的棉纸,纸张薄如蝉翼,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和手绘的草图。
沈墨文几乎是抢上前,接过那叠棉纸,手都在微微发抖。他凑到油灯下,仔细辨认。只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变了,抬头看向陈锐,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部长!这些数据……这些草图……虽然零散,但价值……很大!尤其是关于引信微型机构的推测,如果属实,能极大提高我们地雷和手榴弹的可靠性!还有这些热处理参数,对我们改进工具钢和枪管寿命很有参考价值!”
陈锐点点头,对齐家铭道:“齐先生,你带来的东西,很重要。你冒死送来,我们表示感谢。但你提到的,威胁你家人的那伙人,具体是什么背景?在北平的据点你知道多少?”
齐家铭报出了一个保定城内的地址和几个汉奸的名字,但对于北平的更高层,他知道得有限。“他们上面肯定有日本人,具体是特高课还是别的机关,我不清楚。但我偷听过他们谈话,提到过‘技术清查’和‘星火’这两个词。”
“星火?!”赵守诚脸色骤变。这是他们内部“星火计划”的代号!
“对,是‘星火’。”齐家铭肯定地说,“他们好像很在意这个,说八路军在搞什么‘星星点点的技术把戏’,要想办法掐灭。还说要顺着‘采购线’摸上去……”
话说到这里,地窖里的气氛已经凝重如铁。齐家铭的逃亡和情报可能是真的,但整个过程,似乎从一开始就暴露在敌人的某种监视或算计之下!假缉私队的出现就是明证。那么,老牛湾的第三方袭击,是巧合,还是另有目的?是针对日军,还是为了搅浑水,或者……也是为了齐家铭,或者箱子里的东西?
“老陈,”赵守诚声音低沉,“看来,咱们的‘星火’,还有这条刚试探的‘灰色渠道’,都被盯上了。这个齐家铭,可能是条无意中撞进网里的鱼,但网,早就张好了。”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传来急促的叩击暗号。负责通讯的机要员猫着腰进来,将一份刚译出的电文交给陈锐,脸色极为难看。
电文来自北平“教授”,只有短短几行:
“旧书店吴老板今晨被捕。崔记修理铺午后遭搜查,崔师傅失踪。监视点发现陌生面孔,疑为日特新动作。‘书生’已紧急转移,建议暂停一切接触。另,坊间传闻,今日凌晨西郊有军火库‘意外失火’,损失不详。”
西郊军火库?陈锐猛地想起老牛湾日军运输队遇袭的时间!如果那是从北平方向运出的军火……失火和遇袭,是否有关联?
他捏着电文纸,指尖冰凉。北平的线索刚刚摸到一点边,就接连断掉。老牛湾的谜团未解,新的危机已经迫近。
齐家铭看着陈锐瞬间阴沉如水的脸色,似乎明白了什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看来……我带来的不只是情报,还有……麻烦。”
陈锐没有回答。他走到地窖那幅简陋的地图前,目光在代表北平、老牛湾、以及晋察冀根据地的点上缓缓移动。敌人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手段也更多样。他们不仅想掐灭根据地的“星火”,似乎也在清理自己控制区内的“不稳定因素”(如旧书店、崔师傅),同时对任何可能的技术流通渠道(如齐家铭尝试的接触)进行打击和利用。
这张网,比预想的更大,更密,也更复杂。
“齐先生,”陈锐转过身,语气恢复平静,“你的情报很有用,你人也安全了。但你现在很危险,那伙人,还有他们背后的日本人,不会放过你。我们会安排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的家人,我们也会想办法打听,尽力营救。”
“我……”齐家铭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谢谢。”
“老赵,老马,”陈锐看向赵守诚和保卫科长,“立刻重新评估所有对外接触渠道的安全等级。‘货郎’线暂停活动,所有近期有过接触的人员,全部进入静默或转移状态。通知小林和‘书生’,没有绝对安全确认,不得进行任何新的接触尝试。”
“是!”
“另外,”陈锐的目光落在那叠珍贵的棉纸上,又看向沈墨文,“沈工,你立刻组织可靠人手,秘密誊抄、分析这些资料,原件妥善封存。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些‘火种’消化掉,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
“明白!”
命令一条条下达,地窖里的人们迅速行动起来。
陈锐独自留在地图前,久久凝视。雾,越来越浓了。不仅笼罩着山川,也笼罩着城市,笼罩着每一条可能连通光明与黑暗的隐秘路径。
他们刚刚从雾中捞起一点火星,却立刻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涌来的、更深的寒意和更多的窥视。
破晓之路,注定要穿过最浓的雾,最深的夜。
而他们此刻甚至无法确定,下一个从雾中现身的,会是同伴,还是伪装成同伴的……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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