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过被烧得只剩下焦黑骨架的村庄,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烟尘、焦糊和一丝难以散去的血腥味。
陈锐站在瓦窑堡村外的山梁上,脚下是被焚毁的家园,目光所及,满目疮痍。持续了近一个月的“铁壁”扫荡,其主力终于因补给线过长、兵力疲惫以及在其他方向出现的新情况,开始逐步收缩、回撤。留给晋察冀的,是一个被打得支离破碎、遍地废墟的根据地。
赵守诚从后面走上来,手里拿着几页刚刚汇总上来的初步统计,脸色比这焦黑的土地还要难看。
“损失……比预想的还要重。”他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石头,“被焚毁、破坏的村庄,初步统计有三百多个。兵工厂、修械所、炸药作坊,明面上能统计到的,被摧毁或严重破坏的……超过七成。”
他顿了顿,看向陈锐:“人员损失还在统计,老百姓的伤亡……恐怕是个天文数字。咱们的技术骨干,确认牺牲的,有火药组的周师傅、机加工车间的老秦、还有三个刚培养起来的年轻学员……失踪和失联的,更多。”
陈锐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里沉淀着一种极深的、冰冷的痛楚。他接过那几页纸,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因为写字人手的颤抖而显得凌乱。每一项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具体的家,一段具体而微的、被暴力碾碎的生活。
“明面上的产能呢?”他问,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基本归零。”赵守诚苦笑,“机器被毁,原料被抢被烧,集中生产的体系……被打烂了。”
山风吹起陈锐额前散落的头发,他望向远方层峦叠嶂的太行山。沉默了几分钟,他转身,朝临时搭建的指挥部——一个勉强清理出来的半坍塌窑洞走去。
“召集还能联系上的所有技术部门负责人,还有各分区负责后勤和民运的同志。”他的声音从风中传来,“不开大会,小范围,务实会。”---
两个小时后,那个弥漫着尘土和霉味的窑洞里,挤进了十几个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悲愤,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他们是幸存者,是“铁壁”碾过后,从石缝里挣扎着冒出来的草芽。
没有开场白,陈锐直接把那份触目惊心的损失统计摊在中间一个当做桌子的破门板上。
“家底,差不多被打光了。”他开门见山,手指点着那些数字,“以前咱们搞的,是集中有限力量,办几个像样的点。现在,这条路,暂时走不通了。”
众人沉默。集中生产的优势显而易见,效率高,质量相对可控。但它的弱点在这次扫荡中也暴露无遗:目标太大,一旦被摧毁,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咱们得换条路走。”陈锐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条路,叫‘断箭接骨’。”
他拿起一支被折断的铅笔,比划着:“一支箭,从中折断,看起来是废了。但如果我们不执着于把它恢复成原来那支完整的箭,而是把断掉的两截,各自打磨锋利,变成两把更短、更隐蔽的匕首呢?或者,用这两截断箭的骨头,去给其他折断的箭当夹板,把它们也接起来?”
他丢开铅笔,手指在地图上那些代表残存力量、以及扫荡中自发涌现的“星火”点的标记上移动:“我们不再试图恢复原来那几个大型的、集中的‘点’。我们要以这些残存的技术骨干为核心,”他点了点王师傅、火药组临时接替的老张等人,“以那些在扫荡中证明了自己可靠、展现了生命力的民间技术点为分支,”他的手指滑过代表马家洼赵老三、深山小王作坊等标记,“重新编织一张网。”
“这张网,要更密,节点更多,但每个节点要更小,更隐蔽,更独立。”陈锐的声音斩钉截铁,“一个节点,可能就是一个老铁匠带着两个徒弟,在自家后院的地窖里,专门负责修复某一种零件。另一个节点,可能就是一个山村里的几户人家,负责用土法熬硝提纯。再一个节点,可能就是一个猎户小组,负责用最原始的方法试制和改进黑火药。节点之间,用最秘密的渠道连接,只传递最必要的信息和无法自产的极少量关键物资。”
他看向王师傅:“王师傅,您带出来的几个徒弟,这次活下来的,能分散开吗?每人负责带一个这样的‘微型节点’,专精一项,比如专做撞针,或者专修枪管?”
王师傅重重地点头,眼眶发红:“能!只要能打鬼子,咋都行!”
“老张,火药配方和工艺,能不能拆解?把最安全的、原料最容易获得的粗加工环节,下放到可靠的村庄节点?把最危险、技术要求最高的精炼和混合环节,由你们核心组掌控,流动进行?”
老张沉吟片刻:“能拆!熬硝、制炭可以分散。雷汞和精配,必须集中,但我们可以像游击队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搞!”
“好。”陈锐的目光最后落在赵守诚身上,“这张新网的政治保卫和群众基础,老赵,你来负责。每个节点,必须有绝对可靠的党员户或军烈属家庭作为掩护和核心。要利用好山区里宗族、师徒、亲戚这些天然的血缘和信任网络。技术骨干和政治骨干,要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
赵守诚肃然点头:“明白。这次血的教训,汉奸太可恨。新节点的建立,背景审查要严上加严,还要建立互相监督、连带负责的机制。”
会议开到了深夜。议题从宏观策略转向了极其具体的“技术降级”和“材料替代”。
“没有铜了,子弹壳复装怎么办?”
“试验过用竹筒裹铁皮,勉强能承受黑火药的压力,但寿命极短,只能应急。”
“硫磺矿点被盯死了,来源断绝。”
“试试从温泉沉淀物里提取,或者用极端土法从黄铁矿里炼,哪怕效率低到发指。”
“机床没了,零件加工精度怎么保证?”
“手工锉,靠老师傅的手感和眼力。设计上也要改,允许更大的公差,用结构弥补精度不足。”
这些讨论,没有高深的理论,充满了被逼到绝境后的土办法、笨办法,甚至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的办法。但每个人都异常认真,因为这是活下去、继续战斗的唯一途径。
会议快结束时,机要员送来一份新的报告,来自边缘区一个代号“货郎”的地下情报员。报告的内容让陈锐眉头紧锁。
报告称,在日军控制相对薄弱、同时也是传统三不管地带的几个边缘集镇,近来出现了一些“灰色交易”。有人用粮食、盐巴、甚至鸦片,私下换取硫磺、火硝、废铜烂铁,甚至是几把损坏的钳子、锉刀。货品来源复杂,卖家身份模糊,有游方郎中,有走村串户的货郎,也有本地一些名声不太好、但门路很广的“能人”。交易量不大,时断时续,但似乎形成了一种脆弱的、自发的供需链条。
“灰色供应链……”陈锐放下报告,喃喃自语。
“部长,这会不会是陷阱?”一位负责保卫的干部警惕地说,“鬼子故意放出来的诱饵,想摸咱们的采购渠道,甚至派人渗透?”
“可能性很大。”陈锐没有否认,“但……也可能是在鬼子残酷的统制经济和我们的封锁下,民间为了生存,自发钻出来的缝隙。有些东西,老百姓藏起来了,鬼子搜不到,但老百姓自己也需要换些活命的东西。”
窑洞里的人都沉默了。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完全排斥,可能断绝一条意外的补给线;贸然接触,则可能带来毁灭性的风险。
“谨慎接触,严格甄别。”陈锐最终做出决定,“挑选绝对可靠、经验丰富的地下交通员,伪装身份,尝试接触。不主动求购,只观察,偶尔用无关紧要的东西试探。所有接触对象、交易细节,建立秘密档案,交叉比对。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是真的,也值得我们冒百分之九十九的风险去甄别。”
他看向地图上那些敌占区和游击区交错的边缘地带,眼神深邃:“也许,‘铁壁’想塑造一个黑白分明的、只有毁灭和服从的世界。但这个世界里,总会有些地方,是灰色的,是活的。我们要学会,在灰色里行走,在夹缝中呼吸。”
散会后,陈锐独自留在窑洞里。油灯快要熄灭了,他拿起笔,在那本皱巴巴的笔记本上,继续书写。不再是具体的方案,更像是一种在废墟上的思考:
“……技术不仅是机器和公式,更是一种组织方式,一种生存策略。当集中被证明脆弱,分散便成为必然。这种分散,不是退却,而是进化——将技术的生命力,从少数堡垒,注入无数看似卑微的细胞。代价是效率,收获的是坚韧。如同太行山的草,不成片,却在每道石缝里扎根。”
“‘灰色’的出现,是控制出现裂隙的征兆。它危险,也蕴含机会。最大的考验,或许不是如何制造,而是如何在混沌中识别,在污浊中提取,在保持自身纯洁的同时,利用一切可利用的黑暗滋养……”
笔尖在这里停住了。他听到窑洞外,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压低的人语。那是王师傅带着幸存的徒弟,已经在清理废墟,寻找还能用的工具,准备开始“断箭接骨”的第一项工作。
他吹熄油灯,走出窑洞。
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废墟之上,生机正在以最顽强、最不起眼的方式,重新萌芽。
而远处,那片更广阔、更复杂的“灰色”地带,如同黎明前最深沉的阴影,静静横亘。那里既有致命的陷阱,也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生机。下一步的抉择,如同在布满地雷的迷雾中穿行,需要智慧,更需要无比的勇气和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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