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的锻造车间里,炉火正旺。
小林挽着袖子,露出被火星烫出点点疤痕的胳膊,正和王师傅一起将一根烧红的钢料夹到铁砧上。这是晋绥刚刚送来的第三批交换物资中的一部分,据说是通过黄河西岸的关系,从陕甘宁边区辗转运来的“宝贝钢”。
“锤!”王师傅一声低喝。
小林抡起十二磅的大锤,精准地砸在通红的钢料上。“铛!”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他抹了把汗,借着火光仔细观察锤击后钢料表面的纹路——这是王师傅教他的绝活:好钢和次钢,砸出来的纹理都不一样。
连续锻打了十几锤后,小林突然“咦”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咋了?”王师傅停下手里的小锤。
“师傅,您看这儿。”小林指着钢料一端在冷却后显露出的、浅浅的刻痕。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字,更像是一组被刻意磨掉大半的编号残留。但在某个角度下,还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日文的片假名,以及“鞍”字的半边。
王师傅眯起眼睛,凑近看了半晌,脸色渐渐变了。他直起身,对车间里其他几个徒弟喊道:“停火!这批钢料,都搬出来!”
半个小时后,二十多根钢料在车间空地上排成一排。王师傅和小林举着油灯,一根一根仔细检查。最终,在其中五根的端部,都发现了类似的、被草率处理过的标记痕迹。
“这是鞍山制铁所的内部货号。”王师傅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小林能听见,“我在沈阳兵工厂干过,见过这种标记。这是专门用于制造枪械零件的特种钢,管控极严,根本不可能流到民间。”
小林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那这批钢是……”
“有问题。”王师傅斩钉截铁,“去,马上报告陈部长和赵政委。别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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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赵守诚的窑洞里气氛凝重。
桌上摊着几份档案和一份刚送来的密报。老马站在桌前,正在汇报:“这个‘老阎’,真名叫阎世贵,自称原天津三条石铁厂的掌柜,说是厂子被日本人占了,带着存货和几个伙计逃难过来。三个月前在阜平一带出现,通过当地商会的关系,开始给咱们根据地供应零星钢材和五金工具。”
“供应情况呢?”赵守诚问。
“前两个月量不大,都是些边角料,没引起注意。这次是第一次大批量供应,就是小林发现问题的这批。”老马顿了顿,“我们的人暗中查了,他带来的那几个‘伙计’,手上都有老茧,但位置不对——不是铁匠那种握锤的茧,更像是……长期用枪的茧。”
赵守诚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北平那边有消息吗?”
“刚到的密电。”老马递上一张纸条,“内线核实,伪满鞍山制铁所上月确实‘遗失’了一批特种钢材,数量正好和这批对得上。关东军特务机关和日本宪兵队正在暗中追查,但没有大张旗鼓。”
“没有大张旗鼓……”赵守诚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丢了军需物资却不声张,说明要么是自己人偷的,要么……就是故意放的。”
窑洞里静了片刻。远处传来部队出操的号声,悠长而清晰。
“继续盯紧‘老阎’。”赵守诚下了指示,“但不要惊动。他送货、接货、接触的所有人,所有路线,全部记下来。另外,查查他这三个月都去过哪里,跟哪些人打过交道。”
“是!”
老马刚离开,机要员又送进来一份急电。这次是晋绥军区发来的,用的是二级加密通道。
赵守诚译完电文,眉头紧紧皱起。他拿着电文在窑洞里踱了两圈,最终还是抓起军帽,出门朝陈锐所在的兵工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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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锐正在试验场观看新改进的“锐式二型”迫击炮的试射。
炮弹飞出,在空中划出弧线,精准落在八百米外的目标圈内。“轰!”一声闷响,尘土扬起。
“散布半径又缩小了百分之十五。”旁边的技术员兴奋地记录着数据,“部长,咱们新调的药柱比例成功了!”
陈锐点点头,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他的目光落在炮身上那些手工打磨的零件上——精度还是不够。如果有真正的机床,如果有合格的钢材……
“部长!”赵守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锐转过身,看到赵守诚的脸色,就知道有事。两人走到试验场边的树荫下。
“两个情况。”赵守诚言简意赅,先把小林发现钢料标记和王师傅判断的事说了。
陈锐听完,沉默了几秒:“鞍山的特种钢……这可不是普通商人能搞到的。就算真从厂里偷出来,也绝无可能穿过层层封锁运到太行山。除非……”
“除非是有人故意送来。”赵守诚接话,然后把第二份电文递给陈锐,“这是晋绥刚通报的。有个自称燕京大学机械系1936届毕业生,叫吴明远,持地下党介绍信,要求到咱们这儿‘学习交流’。”
陈锐快速浏览电文:“介绍信是真的?”
“印章和暗记都对,签发人是北平学委的老徐。”赵守诚顿了顿,“但老徐上个月被捕了。牺牲前是否签发过这封信,无法核实。”
“人现在在哪儿?”
“晋绥的同志暂时以‘需要请示’为由,把他安顿在接待处了。他们初步接触过,这人机械专业知识很扎实,谈起内燃机、机床传动头头是道,确实是科班出身。但……”
“但是什么?”
“晋绥的同志感觉,这人虽然嘴上说向往根据地,但言谈举止间,对这里的艰苦条件有一种……不自觉的疏离感。比如嫌弃伙食粗糙,抱怨住宿简陋,还多次‘无意间’感慨‘要是能有天津那样的实验条件就好了’。”
陈锐把电文折好,塞回赵守诚手里:“你怎么看?”
“太巧了。”赵守诚沉声道,“这边刚发现来路可疑的特种钢,那边就来了个身份存疑的专业人才。而且都是‘送上门’的。”
山风吹过试验场,扬起一阵尘土。远处,战士们正在把火炮推回库房,口号声整齐有力。
陈锐望着那些年轻的背影,缓缓开口:“还记得咱们之前分析的‘清道夫’行动吗?北平内线说,敌人要派精干小组渗透,重点调查技术交流。”
“你是说……”
“如果我是敌人,要摸清咱们的技术底细,最有效的办法不是强攻,而是派人混进来。”陈锐的眼神冷了下来,“派真正懂技术的人,用合理的身份,长期潜伏,近距离观察。甚至可以主动‘帮助’咱们解决一些技术难题,赢得信任,最终解触到核心。”
赵守诚倒吸一口凉气:“那这批特种钢……”
“可能是‘投名状’,也可能是‘试金石’。”陈锐分析,“用咱们急需的优质钢材开路,验证这条渗透渠道是否安全。如果顺利,后续可能就有更多‘物资’和‘人才’送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个吴明远,晋绥那边能拖多久?”陈锐问。
“最多三天。再拖就会引起怀疑了。
“批了。”陈锐做出决定,“让他来。但来了之后,安排他到非核心部门——比如农机具改良组。告诉组长,给他真实的项目,让他发挥专长,但所有涉及军工的技术讨论和资料,一律不准接触。”
“明白。那监视呢?”
“要严,但要隐蔽。安排两个‘学员’名义的保卫干部,二十四小时跟着他,同吃同住同劳动。所有他接触的人、说的话、甚至眼神注意的方向,全部记录。”陈锐想了想,“另外,通知沈墨文、老郑、王师傅、火药组长老张……所有核心技术人员,今晚秘密开会。”
夜幕降临时,一场特殊的会议在保卫科严密看守下的一间窑洞里召开。
到场的除了陈锐点名的几人,还有“灵雀”、胡大海以及刚从山东返回、正准备再次出发的老郑。窑洞外,一个班的警卫员在黑暗中警戒,任何人不准靠近。
油灯下,陈锐没有绕弯子,直接把目前面临的“清道夫”渗透威胁和盘托出。
沈墨文听完,推了推眼镜,第一个开口:“也就是说,敌人想用内行来摸我们的底。那我们的应对,也必须是内行才行。”
“怎么说?”赵守诚问。
“技术工作有它的语言和逻辑。”沈墨文解释,“一个真正搞技术的人,和一个伪装者,在讨论具体问题时,细微处会有差别。比如计算一个受力参数,内行会本能地考虑安全系数、材料疲劳这些隐性因素,而伪装者可能只会套公式。”
老郑点头:“沈工说得对。我在山东时,遇到过鬼子派来的假‘工程师’,图纸画得漂亮,但一说到怎么在没有动力的情况下加工零件,他就露馅了。”
陈锐听着,心里渐渐有了底:“所以,我们需要一套只有真正内行、且绝对可靠的人才能懂的‘密语系统’。”
“密语系统?”王师傅没太明白。
“不是密码本那种。”陈锐在桌上用手指虚画着,“是嵌入日常工作交流中的特殊约定。比如,讨论火药配比时,如果我说‘老君炉的火候’,就代表需要最高保密级别的新配方;如果说‘灶膛里的火’,就是普通改进。再比如,提到某种材料时,用一个只有我们知道代称,外人听了以为我们在说别的东西。”
窑洞里的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个法子好!”老郑拍腿,“咱们铁匠行当以前也有类似的黑话,叫‘春点’,外人听不懂。”
“但不能用现成的行话。”陈锐摇头,“敌人也可能研究过。我们要自创一套,而且要根据项目进展动态调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这群各领域的顶尖技术人员,变成了一套特殊“密语”的设计者。他们从各自专业中提取最生僻的概念、最内部的术语,进行组合、变形、赋予新的含义。
沈墨文贡献了无线电领域的“频偏”“谐波”“信噪比”;王师傅拿出了锻造行业的“淬火纹”“回火色”“锻打数”;老郑补充了“海水分级沉淀法”“潮间带采集时机”;火药组长老张则提供了“硝霜结晶形态”“炭化温度曲线”……
这些术语被巧妙地编织进日常对话的可能情境中,形成了一套复杂而隐蔽的识别与验证体系。只有同时掌握这套密语和对应专业技术的人,才能听懂其中的真意。
“这套系统,就叫‘防火墙’吧。”陈锐最后定名,“从今天起,所有核心项目的关键沟通,逐步采用。非核心或新来人员参与的项目,用另一套语言。”
会议结束时,已是深夜。
众人陆续离开,陈锐特意让沈墨文留了一下。
“老沈,你最近在夜校教材编写上投入很大,辛苦了。”陈锐说。
沈墨文摇摇头:“不辛苦。部长,我反而觉得,这才是真正该做的事。技术不应该锁在少数人手里,应该让更多人掌握。就算……就算我们这些人不在了,火种还能传下去。”
陈锐看着他,突然问:“你怕吗?”
沈墨文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也有些释然:“怕。但怕的不是死,是怕自己学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用上,就跟着我一起埋进土里。所以现在每多教一个人,我心里就踏实一分。”
陈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送走沈墨文后,陈锐独自站在窑洞外。太行山的夜空繁星密布,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凝固的波涛。
他想起白天试验场上,那枚精准落下的炮弹。想起小林发现钢料异常时,那瞬间警觉的眼神。想起王师傅判断标记时,那份不容置疑的专业。
“清道夫”已经来了。
带着精良的钢材,带着专业的伪装,带着绘制“技术生态图”的使命。
但他们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不仅仅是需要钢铁和技术的军队,更是一种在绝境中自我学习、自我传承的顽强生命力。
这种力量,无法被渗透,无法被清除。
因为它已经如星火般,开始向更广阔的黑暗处蔓延。
陈锐深深吸了一口夜间的凉气,转身走回窑洞。桌上还摊着今晚讨论“防火墙”密语的草稿,那些看似杂乱的专业术语,此刻在他眼中,成了守护这片星火的第一道藩篱。
他拿起笔,在纸页边缘写下四个小字:
风起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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