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断了。
最先发现的是后勤部老杨。那天早晨他去仓库盘点,准备按惯例给各部队和机关发放当月的盐配给。可当他掀开储存盐巴的那口大缸的盖子时,手停在了半空。
缸底只剩下薄薄一层灰白色的晶体,勉强盖住缸底的花纹。
“这不可能……”老杨喃喃自语,拿起旁边的账本快速翻看。账目清清楚楚:按上个月的消耗量,缸里至少还应该有五十斤盐。可现在看起来,连十斤都不到。
他伸手抓了一把,放在手心仔细看。随即脸色变了——这不是正经的盐,这是掺杂了大量杂质的土盐,颜色发灰,颗粒粗大,闻起来还有股土腥味。
“王保管!”老杨冲出门,对着院子喊。
保管员小王急匆匆跑过来:“杨部长,啥事?”
“这盐怎么回事?”老杨指着缸底,“数量对不上,质量也不对!”
小王的脸唰地白了,结结巴巴地说:“上个月……上个月从敌占区运来的那批盐,就……就是这个样。送来的老刘说,鬼子查得严,好盐根本过不来,这是老百姓偷偷熬的土盐……”
“那数量呢?为什么少了这么多?”
“各部队来领的时候……都说不够吃……我就……我就稍微多给了点……”小王的头越垂越低,“我想着,战士们训练打仗那么辛苦,盐不够就没力气……”
老杨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算了,不怪你。”
但他心里清楚,问题严重了。
接下来的三天,坏消息接踵而至。
兵工厂报告,最后一批用于制造雷管的铜料已经用完。军械所报告,修理枪械用的钢锉、砂轮等消耗品即将告罄。医院报告,消毒用的酒精库存只够维持一周。
最要命的是,在根据地的几个集镇上,盐价已经涨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一块大洋只能买二两盐,而且还是有价无市。老百姓开始吃淡食,不少人出现了浮肿的症状。
“这是敌人的‘经济绞杀’。”在紧急召开的军政委员会会议上,陈锐指着墙上那张已经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物资地图,“他们不再单纯依赖军事扫荡,而是要饿死我们,困死我们。”
赵守诚的脸色铁青:“最近一个月,我们派出去采购物资的七支小分队,只有两支安全返回,带回来的东西还不到计划的四分之一。其他五支,不是被截就是失踪。鬼子在每条进出根据地的道路上,都设了严密的检查站。”
“那咱们自己熬盐呢?”有人问。
“能熬。”陈锐点头,“但咱们这儿的盐矿品位低,十斤矿土熬不出一斤盐,而且费柴费工。最关键的是,盐里的硝含量高,吃多了会中毒。”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窗外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更衬得屋里的气氛沉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警卫员的报告声:“政委,陈部长,晋绥根据地来人了!”
赵守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快请!”
门帘掀开,进来三个人。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红军,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风尘仆仆,但精神矍铄。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干部,一个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一个提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箱子。
“老赵!陈部长!”来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大步走过来,握住赵守诚的手,“可算找到你们了!这一路上,差点被鬼子撵到沟里去!”
陈锐认出了这人——去年在延安开军工会议时见过,晋绥军区后勤部的副部长,姓徐,大家都叫他老徐。
“徐部长!你怎么来了?”赵守诚又惊又喜,“快坐!小王,倒水!”
老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接过水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抹了抹嘴:“还能为啥?听说你们这儿被鬼子封得严实,缺东少西的,老总让我来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他指了指那个包袱和箱子:“带了点见面礼。包袱里是二十斤上好河东盐,箱子是二十把新锉刀、十卷砂布,还有我们兵工厂自己做的几样小工具。”
赵守诚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老徐……你们也不宽裕……”
“废话!”老徐眼睛一瞪,“咱们要是宽裕,早把鬼子赶下海了!就是因为都不宽裕,才得互相帮衬!”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瞒你们说,我们晋绥那边,靠着黄河,跟陕甘宁还能通点气。盐、碱、布匹,多少能搞到一些。但我们缺技术,缺懂行的人——造个子弹,十发里能有两发哑火;修门迫击炮,拆开了就装不回去。”
陈锐和赵守诚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听明白了,这是来“以物易技”的。
“徐部长,你们需要什么?”陈锐开门见山。
老徐也不绕弯子:“第一,派人教我们怎么稳定造火药,特别是雷汞,我们试了几次都炸了,伤了好几个同志。第二,教我们怎么用土法子加工炮弹零件,我们有机床,但没人会调。第三,如果可能,帮我们设计一个小型兵工厂的布局——我们现在的作坊太乱,效率低。”
他顿了顿,补充道:“作为交换,我们每月可以给你们提供一百斤盐,五十斤碱,还有从河西弄来的生铁——不多,每个月大概两百斤。另外,我们还能搞到一些五金工具和化工原料,量不大,但总比没有强。”
会议室里的人都激动起来。一百斤盐,五十斤碱,两百斤生铁——这在平时不算什么,但现在,这就是救命的粮食!
但陈锐很冷静:“徐部长,东西怎么运?现在鬼子封锁得这么严,从晋绥到晋察冀,要穿越多少道封锁线?”
“这个我想好了。”老徐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地图,摊在桌上,“你看,从我们那儿到你们这儿,有两条路可选。一条走北线,过雁门关一带,山高路险,但鬼子驻军少。一条走南线,从忻州、五台山过来,路好走些,但关卡多。”
他用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我的想法是,咱们不走大路,走小路;不搞大车队,搞小马帮。一次运个三五百斤,分成几个小队,前后错开,昼伏夜出。就算被截住一队,也不至于全丢。”
“沿途的安全呢?”赵守诚问。
“这个得靠你们了。”老徐看着陈锐,“我们那边可以送到太行山北麓,但进了山,就是你们的地盘。得靠你们的游击队和民兵接应,建立中转站,分段护送。”
陈锐盯着地图,大脑飞速运转。老徐提出的方案可行,但风险极大。一旦这条线被鬼子发现,不仅物资运不进来,还可能暴露根据地的交通网络。
可如果不冒险……他看着窗外,远处山坡上,战士们正在训练,汗水把粗布军装浸出深色的汗渍。没有盐,这些小伙子很快就会没力气。
“我同意。”陈锐抬起头,“但细节需要完善。第一条,所有参与运输的人员必须严格政审,而且要定期轮换,防止被渗透。第二条,要建立多套应急预案,一旦某个节点暴露,立刻启用备用路线。第三条,运输时间要随机,不能有固定规律。”
老徐一拍大腿:“痛快!陈部长不愧是搞技术的,想得周全!”
接下来的三天,陈锐、赵守诚和老徐带着几个参谋,几乎不眠不休地完善方案。他们在地图上标注出每一个可能的休息点、每一个险要的隘口、每一个可靠的“两面政权”村庄。
最终确定的路线有两条:北线走灵丘、涞源,全程约三百里,要翻越七座大山;南线走五台、阜平,路程短一些,但要过三条公路和一条铁路。
“先试北线。”陈锐做了决定,“北线虽然难走,但经过的都是我们的老区,群众基础好。”
“运输队的人选呢?”赵守诚问。
陈锐想了想:“让胡大海去。”
胡大海,独立团的老团长,四十五岁,长征过来的老红军。他最大的特点不是能打——当然也很能打——而是会跟老百姓打交道。他能在十分钟内跟一个陌生老乡聊得热络,能记住每个驻过村的村民的名字,能分辨出谁是真拥护八路,谁是敷衍了事。
“再给他配一个技术小组。”陈锐补充,“五个人,要懂火药配制、机械加工、化工原理的。这次去晋绥,不仅要送技术,还要实地考察他们的条件,给出具体建议。”
老徐带来的那个包袱和箱子,当天就送到了急需的地方。盐分给了医院和重伤员,工具送到了兵工厂。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让大家看到了希望。
三天后,胡大海带着他的队伍出发了。
这支队伍一共三十八人:胡大海和五名警卫员,五名技术人员,二十名运输队员(都扮成商队伙计),还有八名负责沿途联络的侦察兵。他们赶着十五匹骡子,骡背上驮着的不是货物,而是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技术资料、工具样本,以及送给晋绥同志的二十支“锐式”步枪和五百发子弹作为见面礼。
临行前,陈锐亲自送他们到村口。
“老胡,记住,东西丢了可以再做,人必须安全回来。”陈锐握着胡大海的手,“遇到危险,第一原则是保全人员,不要硬拼。”
胡大海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旱烟熏黄的牙:“放心吧部长,我老胡打了十几年仗,知道啥时候该冲,啥时候该溜。”
他拍了拍骡背上的包裹:“这些纸片子,比我的命金贵。我就是爬,也把它们爬过去。”
队伍消失在晨雾中的山道上。陈锐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直望着,直到最后一个身影也看不见了。
等待是最煎熬的。
第一天,没有消息。
第二天,还是没有。
第三天傍晚,侦察兵快马回报:运输队已经安全越过第一道封锁线,在灵丘西南的一个小山村宿营。当地民兵报告,最近鬼子在这一带活动频繁,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告诉胡大海,加快速度,不要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夜。”陈锐下达指示。
第四天深夜,电台终于收到了胡大海发来的第一封密电。很简单:“已过第二关,一切安好。遇伪军盘查,用‘良民证’混过。明日进山。”
陈锐和赵守诚稍稍松了口气。能发报,说明电台安全;能混过盘查,说明伪装有效。
但第五天传来的消息,让所有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与日军巡逻队遭遇,短暂交火。牺牲二人,击毙日军三人。物资无损,继续前进。”
电报只有短短一行字,但背后是怎样的惊心动魄,陈锐能够想象。
牺牲的两位同志,一个叫李大柱,一个叫王小山。李大柱是胡大海团的老兵,参加过平型关战斗;王小山才十九岁,是兵工厂的青年技工,自愿报名参加运输队,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的遗体就地掩埋在了太行山的某处山坡上,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第六天、第七天……电报每天准时传来,内容简洁而克制:“通过某某隘口”“在某村休整”“避开敌军大队”……
直到第十天傍晚,当陈锐正在和沈墨文讨论新加密电台的最后调试问题时,机要员几乎是冲进了窑洞:
“部长!晋绥来电!胡团长他们……他们到了!”
陈锐猛地站起身:“情况怎么样?”
“全部安全抵达!五名技术人员轻微冻伤,物资完好无损!”机要员激动得声音都在抖,“晋绥的同志说,这是他们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窑洞里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沈墨文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陈锐走到窗边,望向西边。夕阳正沉入太行山的群峰之后,把天边染成壮丽的血红。
三百里路,十个昼夜,两次遭遇战,两名同志牺牲……换来的,不仅仅是一百斤盐、五十斤碱、两百斤生铁。
换来的,是一条在绝境中劈开的生路。
换来的,是一个证明:敌人的封锁再严密,也锁不住山与山之间的守望相助,锁不住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坚韧。
“回电。”陈锐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告诉晋绥的同志,技术小组留给他们,全力协助工作。同时,请他们准备好第一批交换物资。我们的运输队,五天后返回接应。”
他转过身,看着窑洞里每一张兴奋的脸:“另外,以军政委员会的名义发通报:李大柱、王小山同志,追记一等功。他们的家人,按烈属待遇,终生抚恤。”
夜深了,陈锐却毫无睡意。他摊开地图,铅笔在晋察冀和晋绥之间画出一条细细的线。接着,他的目光向东移动,落在山东根据地的位置上。
如果能打通到山东的通道……如果能连接起晋察冀、晋绥、山东……那么,北方的盐、山西的碱、山东沿海可能搞到的五金和化工原料,就能在一个隐秘的网络里流动。
敌人的封锁,就会被撕开一个口子。而这个口子,会越来越大。
他拿起笔,在地图空白处写下四个字:
星火燎原。
窗外,太行山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远方隐约的、春天的气息。
在这片被战火灼烧的土地上,有些东西正在悄悄萌芽。它们不是枪炮,不是硝烟,而是一种更坚韧、更隐秘的力量——一种在绝境中仍然相信出路,在黑暗中仍然寻找光明的力量。
盐铁之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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