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六月十五,一个闷热的黄昏。晋察冀根据地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迎来了三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
为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戴着厚厚圆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的男子。他面容清癯,身形瘦弱,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背,像是常年伏案落下的毛病。身后跟着两位精悍的年轻人,穿着粗布短打,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是地下交通员,一路护送这位“贵重物品”从上海辗转数千里,穿越无数封锁线,终于抵达目的地。
村口的老槐树下,陈锐和赵守诚已经等候多时。看到来人,陈锐快步迎上去,伸出双手:“沈墨文先生?一路辛苦了!”
沈墨文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根据地的高级干部会亲自在村口迎接。他连忙握住陈锐的手,手很瘦,有些冰凉,但握得很用力:“您……就是陈顾问?久仰!在下沈墨文,幸会幸会!”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江浙口音,语速很快,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特有的急切。
一行人走进村里临时腾出的一个干净窑洞。沈墨文顾不上喝口水,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帆布包,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几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笔记本、一捆用丝线捆扎的设计图纸,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用软布衬着的金属和玻璃零件。
“陈顾问,赵政委,这是我在上海这些年积累的一些无线电技术资料,主要是关于短波发射、接收,以及真空管放大电路的一些个人心得。还有这几张,是我根据公开资料和有限实验,推测的日军可能使用的几种跳频通讯模式的原理简图,虽然粗糙,但或许能提供一些思路……”
他如数家珍地介绍着,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对技术的痴迷。
陈锐翻看着那些笔记。字迹工整清晰,图表绘制一丝不苟,公式推导严谨。很多内容已经触及了这个时代无线电技术的前沿,甚至包含了一些对频率捷变(跳频雏形)和信号加密的大胆设想。尽管受限于条件和情报,这些设想还很初步,但思路之清晰、逻辑之严密,远超这个时代大多数照本宣科的工程师。
“沈先生大才。”陈锐由衷赞道,“您这些研究,很多与我们正在摸索的方向不谋而合,而且更系统,更有理论深度。”
沈墨文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那是闭门造车,纸上谈兵。到了这里,看了你们的实际应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学以致用,救亡图存!”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忧虑:“不瞒二位,上海那边……情况很糟。日本人控制了租界以外的所有区域,对无线电、机械、化工等领域的中国技术人员监控极严。稍有才能的,要么被他们强行‘征用’,要么就‘失踪’。我……我是侥幸逃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沈墨文几乎没有休息。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根据地的一切。他参观了山洞工厂,对那些在极其简陋条件下运转的机床和正在试制的“跳频干扰器”原型惊叹不已;他旁听了“灵雀”小组的无线电监听和破译工作,对根据地已经实现的简单频段跳变和动态密码通讯赞不绝口。
更多时候,他和陈锐、“灵雀”等人彻夜长谈,深入探讨无线电技术的每一个细节。
“陈顾问,你们实现的这个简易跳频,虽然跳变速率和序列还很简单,但思路完全正确!关键是如何实现更快的切换和更复杂的伪随机序列……”沈墨文拿着粉笔,在石板上飞快地画着电路图。
“沈先生,您看这个,我们试图用多级真空管放大器来提升接收灵敏度,但背景噪音也放大了……”
“可以从天线匹配和前置滤波入手,还有,我发现一种老型号的德国电子管,其屏极特性曲线更适合做低噪声放大,或许可以想办法搞到一些……”
技术上的共鸣迅速拉近了距离。沈墨文的专业素养和爱国热忱,赢得了根据地技术人员普遍的尊敬和好感。
然而,在融洽的表面下,一丝不安的阴影始终萦绕在陈锐和赵守诚心头。
在一次只有三人的小范围谈话中,沈墨文透露了他得以逃脱的细节。
“帮助我离开上海的,是一个自称‘林先生’的中间人。”沈墨文回忆道,眉头微皱,“这个人很神秘。他通过我一位已经移居香港的老同学联系上我,说是有‘爱国渠道’可以送愿意抗日的技术人员去后方。他对我研究的无线电技术似乎很了解,问的问题都很在点子上。”
“这位‘林先生’,你见过本人吗?”赵守诚问。
“没有。”沈墨文摇头,“一直是书信和中间人传话。但他能量很大,我离开上海的所有假证件、车票、沿途的掩护安排,都是他一手操办。甚至……在经过徐州日军检查站时,本该严查的行李,他们只是随便翻了翻就放行了。我当时就觉得……太顺利了。”
太顺利了。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在陈锐和赵守诚心里。
“沈先生,您到根据地后,这位‘林先生’或者您的老同学,还有联系吗?”陈锐问。
沈墨文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出发前,老同学从香港转来‘林先生’最后一封信,说‘前路艰难,各自珍重,后会无期’。之后就再没消息了。”
陈锐接过信。信纸是普通的道林纸,字是用钢笔写的,很工整,措辞客气而疏离,没有任何具体信息,也没有落款。
“这封信,能暂时交给我们保管吗?”陈锐问。
“当然可以。”沈墨文毫不犹豫。
信被送去给“灵雀”小组和保卫部门做技术检查。同时,陈锐指示上海地下党,尽快查清协助沈墨文转移的那个联络点的现状,并评估“林先生”这条线。
等待是焦灼的。
三天后,上海方面的密电到了。电文用最简短的暗语写着:“‘杏花楼’已暴露,老顾被捕,生死不明。‘林’线不详,疑点甚多,建议切断。”
“杏花楼”是上海地下党一个用于秘密接头的茶馆,也是这次协助沈墨文转移的其中一个联络点。老顾是那里的负责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地下党员。
“被捕……生死不明……”赵守诚捏着电文纸,手指微微发抖。每一个这样的消息,都代表着一个同志的牺牲和一条战线的断裂。
“看来,‘林先生’这条线,水很深。”陈锐的声音很冷,“沈工可能真是无辜的,他只是一心想抗日,想贡献技术。但他的逃脱,很可能被某个势力——很可能是日伪的特务机关,或者与他们合作的更神秘的‘顾问’——有意利用了。他们放沈工过来,要么是想摸清我们吸纳人才的渠道,要么……就是在沈工身上,或者他带来的东西里,做了手脚。”
窑洞里一片沉默。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摇曳不定。
“那……沈工怎么办?”赵守诚问,“他带来的技术确实宝贵,他本人也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技术要学,人要保护,但必须隔离审查。”陈锐做出决断,“沈工和他带来的所有资料、物品,全部列为最高密级。他本人转移到最隐蔽的后方基地,由绝对可靠的同志陪同,继续他的研究和技术指导,但暂时不能接触根据地的核心机密和指挥体系。对他带来的所有资料、物品,进行最细致的检查。”
他看向赵守诚:“政委,这事你去跟沈工谈,注意方式方法。既要保证安全,也不能寒了爱国知识分子的心。”
赵守诚点头:“我明白。”
陈锐又对门口的警卫员吩咐:“通知‘听风’小组,从今天起,对所有新到的、外来的无线电设备、元件,以及所有异常频段的信号,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监控和记录。特别是与上海、香港方向可能存在的联系。”
命令迅速执行。
沈墨文对于要转移去“更安全、更安静”的地方继续工作,虽然有些诧异,但表示理解:“非常时期,谨慎是应该的。只要能让我继续为抗日出力,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在他被护送离开时,陈锐注意到,这位工程师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淡淡的不安。
深夜,陈锐独自站在指挥部的院子里。初夏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额前的头发。
李水根走过来,低声汇报:“队长,对沈工带来的所有物品的初步检查完成了。笔记本和图纸暂时没发现异常。但他带来的几个真空管和线圈元件里,有两个结构有点……奇怪。里面的绕线方式和绝缘材料,跟我们常用的不太一样,更精细,更像……批量生产的标准件,但又不是市面上能见到的任何型号。”
“保存好,继续研究,但不要拆解。”陈锐说,“另外,告诉‘灵雀’,重点监听最近有没有新的、试图与我们‘丢失’的某个频率或呼号进行联络的信号。”
“是。”
李水根离开后,陈锐仰头望向南方的夜空。那里是上海的方向,是那座繁华与罪恶并存的孤岛,也是无数暗流涌动的地方。
“林先生……”他轻声自语。
是友?是敌?还是戴着面具的鬼?
他只知道,从上海滩漾起的这圈涟漪,已经不可避免地,拍打到了晋察冀的山石上。
而水面下的暗流,恐怕比看到的,更加湍急,更加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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