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基地的废墟上，焦糊味与血腥气尚未散尽。幸存的战士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殓战友和学员的遗体，每一张年轻的、或不再年轻的脸上，都刻着难以消弭的悲痛与愤怒。山谷里不再有读书声，只有铁锹挖掘泥土的沉闷声响，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啜泣。
陈锐独自一人，站在那间曾作为主教室、如今只剩半截焦黑墙壁的窑洞前。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张从灰烬中拾起的电路图，指尖因用力而失去血色。赵守诚默默地将一件军大衣披在他肩上，陕北深秋的寒风，似乎能吹进人的骨头缝里。
“陈锐，”赵守诚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牺牲同志的追悼会，定在明天。”
陈锐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废墟。“守诚，我是不是错了？如果我不搞这个‘种子’计划，不拿出那些超前的技术，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迷茫和自我怀疑，这是赵守诚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脆弱。接连的打击——内部的质疑、“灯塔”的精准打击、眼前这触目惊心的牺牲——几乎要将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压垮。
赵守诚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从瓦砾中捡起一本烧焦了边角的《自然辩证法》笔记，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还记得你给我们讲课时说过的话吗？你说，科学的道路，从来都是用失败和牺牲铺就的。革命，也一样。”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陈锐，“他们牺牲，不是因为你错了，恰恰是因为你做得太对，对到让我们的敌人感到了致命的威胁！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在这里怀疑自己，而是想办法，让他们的血不白流！”
就在这时，李水根快步跑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激动与肃穆的神情，他将一份油印的文件递给陈锐：“队长，政委，中央刚下发的重要文章，是……是主席写的！”
陈锐接过文件，封面上是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论持久战》。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就着即将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缕天光，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窑洞里，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文章中，那宏大而清晰的战略视野，对战争规律的深刻洞察，以及那透过重重黑暗指明最终胜利方向的、无比坚定的信念，如同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又如同一股灼热的洪流，冲刷着他内心的迷茫与阴霾。
“……武器是战争的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
“……动员了全国的老百姓，就造成了陷敌于灭顶之灾的汪洋大海，造成了弥补武器等等缺陷的补救条件，造成了克服一切战争困难的前提……”
“……抗日战争是持久战，最后胜利是中国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一字一句，仿佛不是印在纸上，而是直接镌刻在他的灵魂上。他之前的所有构想——“细胞化”工业、“毛细血管”交通、“信息迷雾”战术——在这篇雄文的宏大框架下，瞬间找到了理论的根基和现实的落点！他不再是孤独地挥舞着来自未来的利剑，而是融入了这片土地上最广大、最深沉的力量之中。
“我明白了……”陈瑞喃喃自语，眼中的迷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所取代。他猛地站起身，顾不上披着的大衣滑落，快步走向临时指挥所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铺开纸张，拿起笔，蘸饱了墨汁。
“守诚，帮我磨墨！”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力量，甚至更添了几分厚重。
在《论持久战》的思想光辉照耀下，结合“星火”基地用鲜血换来的惨痛教训，陈锐文思泉涌，奋笔疾书。他不再仅仅提出零散的技术建议，而是开始系统性地构建一个能够支撑持久战、并能将技术优势转化为战略优势的完整体系。
《“砥柱”计划——关于依托群众、立足持久、构建韧性战争体系的若干建议》
这份新的计划书，将他的技术构想与《论持久战》的人民战争思想紧密结合：
· “工业细胞”网络 被赋予了更明确的政治内涵——与地方党组织、民兵、堡垒户深度绑定，形成“家家是车间，人人是工匠”的隐蔽生产力量。
· “信息毛细血管” 不仅仅是通讯，更是构建一张覆盖根据地的“人民情报网”，将每一个村庄、每一双眼睛都变成监视敌人的哨所。
· “人才梯次储备” 被进一步提升，明确提出在“星火”这类核心基地之外，建立更多分散的、流动的、与战斗部队结合的“随营技术学校”，让技术知识在战火中普及、传承。
· 他特别强调了 “技术降维与适应性创新” ，明确提出不再一味追求技术指标的先进，而是专注于开发制造简单、成本低廉、易于普及且能对敌人现有装备形成有效克制的“不对称”武器和战术。
灯火彻夜未熄。当黎明再次降临，一份凝结着血与火、智慧与信念的厚厚计划书，摆在了赵守诚面前。
赵守诚仔细阅读着，越看眼神越亮。“好！好一个‘砥柱’计划！陈锐，这才是真正能扎根于我们这片土地，能吸收最广大力量的法宝！”
这份计划被迅速呈送上去。与之前《建议书》引发的激烈争论不同，当最高层的领导们看到这份深深植根于《论持久战》思想、既有战略高度又极具操作性的《“砥柱”计划》时，态度发生了显着变化。
窑洞里的讨论依然热烈，但质疑的声音少了，深入探讨细节的声音多了。最终，那位曾力挺陈锐的最高领导人，在仔细审阅后，用他那浓重的湖南口音一锤定音：
“陈锐同志这个‘砥柱’计划，很有见地嘛！把技术和我们的人民战争思想结合起来了，看得远，也想得实。我看，可以在晋察冀、晋冀鲁豫几个核心根据地，先搞起来看看嘛！要给陈锐同志更大的自主权，要人给人，要资源，我们想办法挤！”
决议迅速下达。陈锐被赋予了更大的权限，负责在晋察冀等根据地，全面试点推行“砥柱”计划。
离别的时候到了。延安的机场（简易土跑道）上，寒风凛冽。陈锐与赵守诚用力地握了握手。
“守诚，这里……就交给你了。”陈锐的目光扫过远处正在重建的“星火”基地轮廓，那里，新的窑洞正在挖掘，幸存的“种子”学员们，在悲痛中眼神却更加坚毅。
“放心吧。”赵守诚重重点头，“只要我赵守诚在，‘星火’就不会灭！你在前线，放手去干！”
陈锐又看向前来送行的李水根、王铁牛等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胳膊上还缠着绷带、眼神却异常明亮的“灵雀”身上。
“灵雀，”陈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保护好自己，学好本事。将来，有更重要的担子要你们来挑。”
“是，教员！”“灵雀”和其他几名幸存的核心学员挺起胸膛，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超越年龄的坚定。
陈锐转身，登上了那架前往华北前线的运输机（可能是苏联援助的，也可能是缴获改装的老旧飞机）。引擎轰鸣，螺旋桨卷起漫天黄土。
飞机爬升，透过舷窗，陈锐最后看了一眼脚下这片承载着无数苦难与希望的黄土地。他知道，他将要去往的，是比这里更加残酷的战场。但他心中不再有迷茫和孤独。
《论持久战》的光芒为他指引方向，“砥柱”计划给了他实践的蓝图，而身后那些牺牲者和幸存者眼中不灭的火焰，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随身携带的、从“灯塔”设备上拆下的一个冰冷零件。
“灯塔……你们想打断我们的脊梁，却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是世界上最坚韧的‘砥柱’。”
飞机掠过黄河，向着狼烟四起的华北大地，义无反顾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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