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的路途，比北上时顺畅了许多。手持兵部勘合与钦差关防，沿途州县无人敢怠慢，补给换马，一路畅通。但沈默并未张扬，队伍始终保持着低调与警惕。
越靠近京城，空气中的脂粉香与繁华气便愈发浓郁，逐渐取代了北疆的风沙与血腥。官道上车马如龙，商旅络绎，运河中漕船如织，两岸笙歌隐约可闻。仿佛那片浴血奋战的边关，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沈默骑在马上，看着这熟悉的、醉生梦死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身后的暗卫们，则大多沉默着，眼神中还残留着北疆带来的冷硬与肃杀，与这软红十格格格不入。
十日后，京城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依旧是那座吞噬了无数野心与生命的巨兽，沉默地卧在天地之间。
没有迎接的仪仗，没有喧哗的人群。沈默一行从专供官吏通行的侧门悄无声息地入城，径直回到了那座青黑色的暗卫衙署。
衙署依旧冰冷、寂静，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血腥与草药的气味。留守的副指挥使早已得到消息，率领一众属官在门前恭候。
“恭迎指挥使大人回衙！”众人齐声行礼，声音在空旷的石壁间回荡。
沈默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并未多言，径直走向自己位于最深处的书房。一切陈设依旧，冰冷，简洁，一尘不染，仿佛他从未离开。
他脱下沾染了旅途风尘的布衣，换上了那身象征权势与死亡的玄色暗卫指挥使官服（虽擢升同知，但指挥使一职暂未任命他人，仍由他署理）。冰冷的丝绸贴合在皮肤上，带来一种熟悉的禁锢感。
副指挥使跟了进来，低声汇报着近期京中动向。无非是些官员升迁贬谪，世家联姻结盟，以及……对他此番北疆之行的种种议论。
“陛下尚未召见，”副指挥使最后说道，“只传了口谕，让大人回衙静候。”
沈默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划过。静候？皇帝是在等他主动去解释，还是另有打算？
“知道了。”他淡淡道，“衙中事务，照旧。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有任何动作。”
“是！”
副指挥使退下后，书房内重归死寂。沈默闭上眼，北疆的风雪、朔风城的烈焰、安凉城的喧嚣，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最终都沉淀为一片冰冷的虚无。
他知道，自己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比边关战场更加凶险，更加波谲云诡的权力角斗场。
接下来的几日，沈默深居简出，除了处理必要的衙务，便是待在书房或校场，仿佛真的在“静候”。期间，不乏一些官员递来拜帖，或明或暗地打探、拉拢，皆被他以“旅途劳顿，需静养”为由，一概拒之门外。
他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收敛了所有锋芒，冷眼旁观着水面上的波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一份来自宫中的普通请柬，被送到了暗卫衙署。并非皇帝召见，而是来自一位久居深宫、几乎被人遗忘的大长公主——寿安公主。请柬言辞客气，言称听闻沈指挥使北疆建功，特设薄宴，为其接风洗尘。
寿安公主，乃是先帝幼妹，当今皇帝的姑母，辈分极高，但常年礼佛，不问世事，在朝中并无实权。她为何会突然宴请沈默？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大人，此宴恐怕……”副指挥使面露忧色。
“无妨。”沈默看着那份素雅的请柬，目光幽深，“回帖，就说沈某准时赴宴。”
他倒要看看，这潭深水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寿安公主府位于京城西隅，远离权力中心，环境清幽。府邸不算奢华，却自有一股沉淀下来的雍容气度。
宴设在一处临水的小轩，宾客不多，除了沈默，只有几位看似清贵的文士和老臣，气氛颇为雅致。寿安公主本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妪，穿着朴素，言谈温和，全无皇室贵胄的骄矜之气。
席间，众人谈诗论画，品评香茗，绝口不提朝政军事，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文会。沈默话不多，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附和几句，举止得体，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直到宴席接近尾声，寿安公主才仿佛不经意地看向沈默，温和笑道：“沈指挥使年轻有为，此番北疆建功，实乃国之栋梁。只是老身听闻，朝中对此似乎……颇有微词？”
来了。
沈默放下茶盏，神色不变：“公主殿下谬赞。沈某只是恪尽职守，不敢居功。至于朝中议论，自有公论，非臣下所能置喙。”
寿安公主笑了笑，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光：“恪尽职守，说得好。只是这‘职守’二字，有时也难把握分寸。过犹不及，沈指挥使以为呢？”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话语却如绵里藏针：“陛下圣明，自有裁断。但为人臣子，也当懂得审时度势，急流勇退。锋芒太露，未必是福啊。”
这番话，看似劝诫，实则警告。是在暗示他，北疆之事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让他收敛锋芒，甚至……主动退让？
沈默抬起眼，平静地迎上寿安公主的目光：“谢公主殿下提点。沈某愚钝，只知忠君之事，尽臣之本分。至于其他，非我所虑。”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却也将所有试探挡了回去。
寿安公主盯着他看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最终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罢了，人各有志。沈指挥使好自为之吧。”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离开公主府，沈默骑在马上，看着京城华灯初上的夜景，眼神冰冷。
寿安公主的宴请，不过是一个信号。表明朝中那股反对他的势力，已经开始动用各种关系向他施压。
急流勇退？审时度势？
他心中冷笑。从他踏入暗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无法回头。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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