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闺学散学的钟声悠扬响起，少女们如彩蝶般翩然涌出学堂朱门。连日来，边关大捷与少年将军谢寻舟的传奇事迹，仍是她们口中最热烈的谈资。顾阑秋随着人流走出，耳畔萦绕着同窗们对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将军的钦慕之言，她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心中亦是为边疆安稳、将士扬威而感到由衷的欣喜。只是这份欣喜之下，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清明：那耀眼的军功与荣耀，如同天边绚烂的云霞，可观可赏，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帷幕，远不及家中那盏无论风雨总会为她亮起的灯火来得真实温暖。
青黛早已候在马车旁，见自家小姐出来，连忙迎上前，接过书篮，小声道：“小姐，公子方才遣人来说，今儿个得了些新鲜的鲈鱼，晚上让厨房清蒸了，等您回去用饭呢。”
闻言，顾阑秋眉眼间的笑意瞬间真切了几分，仿佛连日来因苏婉音戏言和外界喧嚣而泛起的一丝心绪涟漪，都被这平淡却温暖的惦记熨帖平整。“嗯，知道了。”她轻声应着，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车厢内，似乎还残留着沈清弦平日乘坐时惯用的那味清浅墨香，让她莫名安心。
马车辘辘而行，穿过渐次亮起灯火的热闹街市。顾阑秋倚着车窗，望着窗外流转的夜景，脑海中却不期然浮现清晨与沈清弦一同用早膳时的情景。他依旧是那般沉静模样，细致地问了她学堂的功课，又似不经意地提点了几句近日州府人多眼杂，让她外出务必带上青黛和暗处护卫的人。当时她只当是寻常关心，此刻细细回味，却品出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凝重。
“清弦哥哥……近日似乎格外忙碌些。”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玉串，心下暗忖。虽同住一宅，但除了早晚膳时能说上几句话，白日里他多半在书房处理“事务”，那些所谓“事务”，顾阑秋隐约知道，绝不仅仅是打理家中产业那么简单。她想起偶尔深夜醒来，还能望见书房窗口透出的、摇曳到很晚的烛光。
一种混合着担忧与想要分担的情绪，悄悄在她心底滋生。她不再是需要被全然庇护在羽翼下的雏鸟，她渴望能知晓他的忧烦，哪怕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也好。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司礼监衙门深处。
烛光摇曳，将室内映照得半明半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阴冷潮湿的气息，与江南的温润截然不同。身着暗紫色锦袍的大宦官高嵩，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他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半阖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穿着灰色袍服、面容普通得如同滴水入海的探子，正垂首躬身，低声禀报着来自江南的消息。
“……镇北侯世子谢寻舟奇袭王帐立功，名声大噪。江南州府一带，尤其是官宦闺学之中，对此事议论颇多。”探子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在背诵一篇枯燥的文书。
高嵩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少年得志，不过是仗着父辈荫庇和几分运气罢了。边关武将，再耀眼，也翻不出咱家的手心。”他关心的，从来不是这些明面上的风光。
探子顿了顿，继续道：“另有一事……属下探查到，江南州府近日有位才女声名鹊起，名唤顾阑秋。年方十三，便在州府诗会上拔得头筹，其诗作气度不凡，已引起不少文人注意。更有传闻，此女容貌出众，气质卓然，不似寻常小户出身。”
“顾……阑秋？”高嵩敲击扶手的动作倏然停住，他缓缓睁开眼，那双阴鸷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哪个顾？可是……‘那个’顾？”
探子将头垂得更低：“属下仔细查证过，此女现寄居于一沈姓少年远亲家中，那少年自称是其启蒙老师，行事颇为低调神秘。关于此女具体身世，当地知情者甚少，似乎有意遮掩。但根据年龄、姓氏，以及隐约流露出的将门之风推断……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顾家那个侥幸逃脱的孤女。”
“咔嚓”一声轻响，高嵩手中一直把玩着的一枚玉扳指，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痕。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原本还算平静的面容瞬间布满阴云。
“好啊……好得很！”他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寒意，“原以为早就清理干净了，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不仅活着，还活得如此张扬！才女？呵，顾家的血脉，倒是顽强！”
当年构陷顾家满门，是他爬上如今高位的重要一步，绝不容许有任何翻案的可能。一个流落乡野的孤女本不足为惧，但若这个孤女开始崭露头角，吸引各方注意，尤其是还可能牵扯到镇北侯府那样的军功新贵……那便是心腹大患！必须扼杀在萌芽之中！
之前的柳芸娘之流，手段终究过于温吞，且已打草惊蛇。如今这顾阑秋身边，似乎还有那个神秘的沈姓少年护着，寻常手段恐怕难以奏效。
高嵩眼中杀机毕露，他猛地坐直身体，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阴影处沉声道：“萧寒。”
话音落下，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来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削如竹，面容普通至极，唯有一双眼睛，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波动。他便是高嵩麾下最锋利、也最隐秘的一把刀，冷面剑客萧寒。
“义父。”萧寒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样，冰冷，平直，不带任何情绪。
高嵩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命令：“江南州府，有一个叫顾阑秋的女子，约莫十三岁。咱家要她死。做得干净利落，像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她身边可能有个姓沈的少年，有些古怪，若他碍事，一并除去，不必留活口。”
他没有说理由，萧寒也从不需要问理由。对于这把刀而言，命令即是全部。
“是。”萧寒应了一声，身影一晃，便又如鬼魅般消失在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高嵩重新靠回软榻，抚摸着扳指上的裂痕，脸上露出一抹残忍而志在必得的冷笑。江南的暖风，终究吹不散这京城权欲场中的血腥与阴霾。他仿佛已经看到，那点刚刚燃起的、属于顾家血脉的微光，即将被彻底碾灭。
江南州府，沈宅书房内。
沈清弦放下手中的密信，信纸在他指尖化作一小撮灰烬，落入一旁的青瓷笔洗中，悄无声息。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他凝重的侧脸。
墨尘如同暗夜中的一部分，静立在书案旁，低声道：“主上，京城线报，高嵩已确认小姐身份，并派出了他手下最得力的杀手，萧寒。”
沈清弦眸光一凛。萧寒之名，他前世便有耳闻，是高嵩养的一条忠实且极其危险的恶犬，武功高强，行事狠辣果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比起柳芸娘，此人的威胁程度，堪称云泥之别。
“看来，意儿才名远扬，加上谢寻舟这场大捷带来的关注，终究是引起了那条老狗的警觉。”沈清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预料到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
“是我们之前的动作，以及小姐近日的锋芒，加速了这一切。”墨尘陈述事实。
沈清弦默然片刻。他深知，将顾阑秋完全藏匿起来并非长久之计，她也应有属于自己的光芒。但当危机真正因这光芒而逼近时，他心底那份守护的重压，依旧沉得令他几乎窒息。前世眼睁睁失去她的痛楚，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
“加强宅院防卫，所有暗哨提高警惕。意儿身边的护卫再加一倍，无论她去哪里，都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沈清弦下令，语气不容置疑，“另外，让我们在京城的人，想办法拖住萧寒的脚步，至少……为我们多争取一些准备的时间。”
“是。”墨尘领命，身影悄然隐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声响。沈清弦走到窗边，负手而立，遥望京城方向。月光洒在他依旧带着少年轮廓的侧脸上，却映照出一双深不见底、蕴含着风暴与决断的眼眸。
平静的日子，恐怕要结束了。高嵩既已亮出毒牙，他便必须迎战。为了意儿，也为了前世未能昭雪的冤屈，这场迟早要来的风暴，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
只是，当他想到此刻正在饭厅等着他共用晚膳的那个明媚少女，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便被狠狠揪住。他必须护住她，无论如何。这一次，他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夜风穿过庭院，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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