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结束后的那个傍晚，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林溪在休息室窗边站了许久，直到窗外的粉紫色霞光彻底沉入墨蓝色的海平面，会议中心的灯火次第亮起，映在冰冷的海面上，碎成一片摇曳的金辉。
内心的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所有的力气和情绪都在刚才那四十分钟里消耗殆尽。几位之前提问的学者找到她，又进行了一番简短的交流，交换了联系方式。她应对得体，思维依旧清晰，但感觉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在观察和回应。
等她终于得以脱身，走出会议中心时，北欧冬夜的寒气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正装。她裹紧了大衣，却没有立刻返回酒店，而是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脚下是粗糙的砂石，耳边是规律而沉重的海浪声，咸涩的海风扑面，让她混沌的头脑逐渐清明。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以为是学会后续的通知，或者导师、同门的祝贺，拿出来一看，却是一个没有存储姓名、但早已刻入脑海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字：
“酒店二楼，海景餐厅，七点。”
是陆辰。
没有询问，没有祝贺，只是一个简单到近乎命令的邀约。时间，地点。
林溪握着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收紧。心脏像是被这简短的讯息重新注入了活力，开始沉稳而有力地跳动起来。她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那栋灯火通明的五星级酒店，他应该也下榻在那里。
她没有回复“好”或者“收到”，只是将手机放回口袋，调整了一下方向，朝着酒店走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距离七点还有一段时间。林溪脱下被海风吹得冰凉的外套，走进浴室，用热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眼底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淬炼过的光亮。她仔细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换上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加深灰色羊毛长裤，镜中的形象少了几分讲台上的锐利，多了些温润。
七点整，她出现在酒店二楼餐厅的入口。餐厅环境优雅，灯光柔和，临海的落地窗外是漆黑一片的波罗的海，只有远处灯塔的光柱规律地扫过，划破沉重的夜幕。侍者引位，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背对着入口，面前放着一杯水，正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与那一道孤独的灯塔光束。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
餐厅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他脱去了白日的西装外套，只穿着那件她熟悉的深蓝色衬衫，领口依旧系着她送的那条领带，只是此刻松开了第一颗纽扣，少了几分严谨，多了些许晚间的慵懒。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行程劳顿的痕迹，但眼神依旧深邃沉静，在看到她的瞬间，仿佛有极细微的波纹漾开。
林溪走到他对面坐下。
“陆老师。”她轻声开口。
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移开，将菜单推到她面前。“先点餐。”
没有寒暄，没有提及下午的报告，仿佛那只是一件早已尘埃落定的寻常事。这种心照不宣的省略，反而让林溪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
点完餐，侍者离开。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和窗外永恒的的海浪声。
“这里的鳕鱼不错。”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如同在讨论一个学术问题。
“嗯，那我待会儿尝尝。”林溪从善如流。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却不显得尴尬。他们之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无需时刻填满的安静。
“海景确实壮阔。”林溪看着窗外，想起了自己发的那封邮件，“白天是冷峻的灰蓝，晚上是吞噬一切的黑。”
“嗯。”他应了一声，也望向窗外，“不同的面相，本质不变。”
餐点很快送上来。他点的也是鳕鱼，配了白葡萄酒。两人安静地用餐，刀叉碰撞的声音轻微而克制。食物的味道很好，尤其是那鳕鱼，肉质鲜嫩，汁水饱满，带着北欧海域特有的清甜。
“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吃到一半，他放下刀叉，拿起酒杯，状似随意地问道。
“明天下午的航班回国。”林溪回答，“回去后，要开始着手您上次提到的那个交叉方向的可能性探索。”
“嗯。”他抿了一口酒，“那个方向门槛不低，需要补的课很多。”
“我知道。”林溪点头，“已经开始看一些基础文献了。”
他们就这样，一边用餐，一边聊着接下来具体的研究计划，语气平淡，内容务实。没有激动人心的回顾，没有对未来的空泛展望，只有脚踏实地的前行规划。这符合他们一贯的交流方式，但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夜晚，在这种带着仪式感的共进晚餐的氛围里，这种务实却显得格外不同。
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经过这场国际顶会报告的洗礼后，已然跨越了某个无形的门槛，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稳固和自然的阶段——不再是单纯的指导与被指导，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可以平等探讨未来路径的同行者。
晚餐结束，侍者撤走餐盘，送上了两杯咖啡。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陆辰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只是轻轻搅动着黑色的液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做得很好。”他忽然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溪耳中。
林溪搅拌咖啡的手微微一顿。这是今晚，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面提及她下午的报告。
她没有抬头，只是看着杯中旋转的棕色漩涡，轻声回应：“谢谢。”
两个字，包含了所有。
他没有再说什么，她也无需多言。一切肯定，一切艰辛，一切成长，都融在这简单的两个字与一杯咖啡的氤氲热气里。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目光落在她腕间那根若隐若现的红绳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即移开。
窗外，灯塔的光束依旧不知疲倦地扫过海面，像是永恒的守望。
这一刻，在北欧寒冷的冬夜，在异国酒店的餐厅里，隔着小小的方桌，他们共享着一种超越言语的宁静与懂得。过去一年的分离、各自征战的辛苦、以及此刻小小的圆满，都化作了杯中咖啡的余温，暖着掌心，也暖着彼此独立却又悄然靠近的灵魂。
夜晚还很长，但有些话，已无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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