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在白晃晃的日头和永无止境的蝉鸣里缓慢蒸发。林溪发给陆辰的那句「恭喜你」，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回响。她并不意外，也无多少失落，仿佛那本就是一次单方面的、无需应答的仪式。她知道，他此刻一定置身于一个更高强度、更封闭的备战环境里，省队的集训，必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严苛。
日子继续沿着她自己设定的轨道平稳运行。预习，复习，整理笔记，偶尔和周晓她们在网上插科打诨，或者陪着妈妈去逛傍晚的菜市场。生活被填充得满满当当，充实得几乎让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胡思乱想。
那枚北极星书签依旧立在笔筒里，沉默地散发着微凉的金属光泽。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悸动的象征，更像是一个路标，提醒着她前行的方向和那个同样在奋力前行的人。
七月底，一年中最酷热的时候。天气预报连续多日发布高温橙色预警，空气灼烫，连呼吸都带着火星。林溪躲在空调房里，对着化学的有机合成路线图绞尽脑汁，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快被高温蒸干了。
手机在一旁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消息。她随手点开，是体育委员王浩在哀嚎暑假作业太多，引来一片附和。
正准备关掉，一条新的群公告弹了出来，是班主任发的。
「通知：接学校通知，原定于八月下旬的暑期返校及高三动员大会，因与部分竞赛日程冲突，现提前至八月十日举行。请全体同学准时参加，不得缺席。」
下面立刻跟了一串回复。
「收到。」
「收到。」
「这么早就要回学校感受高三的恐怖了吗……（哭泣）」
「哪些竞赛啊？班长他们是不是要回来了？」
看到“竞赛日程”和“班长”这几个字，林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微澜。提前返校……是因为他们吗？他要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让她平静了许久的心湖，再次荡漾开细微的波纹。她放下笔，点开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头像，他的朋友圈依旧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动态。
她退出聊天界面，看着日历上那个被圈出来的“八月十日”，忽然觉得，原本觉得漫长无比的暑假，似乎一下子被缩短了。空气里黏稠的热浪，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期待”的躁动。
接下来的几天，林溪发现自己有些静不下心来。做题时容易走神，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笔筒里的书签，或者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的景物。一种混合着紧张、雀跃和一点点近乡情怯的情绪，在她心底悄悄滋生。
她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形象，对着衣柜挑了又挑，想着那天该穿什么衣服。甚至在某天晚上，偷偷敷了妈妈放在冰箱里的面膜，冰凉的感觉贴在脸上，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又有点控制不住的傻气。
八月九号，返校前一天晚上。林溪洗完澡，坐在书桌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月色很好，清辉如水，但她的心却像被猫抓过似的，乱糟糟的。
她拿起手机，点开和陆辰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她近二十天前发出去的那句「恭喜你」，孤零零地悬挂在那里。
要不要……问问他明天会不会回来？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敲了几个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了手机。
算了。
如果他回来了，明天自然能见到。
如果没回来……问也无用。
她强迫自己关掉台灯，躺到床上。黑暗中，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耳朵变得异常灵敏，能听到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听到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声，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明天见到他的场景。他会是什么样子？瘦了？还是因为高强度的训练更加精悍？他会跟她说话吗？会像以前那样，给她一个安静的眼神，或者一句简短的“嗯”吗？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像一团纠缠不清的毛线。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林溪醒得格外早。天空才刚刚泛起鱼肚白。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早起鸟儿的啁啾，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充盈着，胀胀的，带着一种微甜的紧绷感。
她起床，洗漱，换上前一天就选好的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好头发。镜子里的人，眼睛亮亮的，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紧张。
吃完早饭，她背上书包，提前出了门。清晨的空气还带着一夜沉淀下来的凉意，微风拂过，路旁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走到教学楼楼下时，时间还早，校园里只有零星几个匆匆走过的住校生。她深吸一口气，踏上熟悉的台阶。
教室门开着，里面已经来了几个同学，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响亮。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林溪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目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精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投向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座位是空的。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那充盈了一早上的、微甜的紧绷感，瞬间漏掉了一点点。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和周晓打了声招呼，耳朵却仔细捕捉着门口的动静。每一个走进来的同学，都会让她的心跳漏掉半拍，然后又随着确认不是他而缓缓回落。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喧闹声越来越大。班主任也走了进来，开始点名，强调着高三的纪律和要求。
林溪坐得笔直，目光却总是控制不住地瞟向那个依旧空着的座位，心里的期待一点点下沉，被一种淡淡的失落取代。
他……没回来吗？
集训还没结束？
还是……
就在班主任快要念到陆辰的名字时，教室后门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林溪的，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里照进来的光线，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长裤，身姿依旧挺拔，但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下颌线条更加清晰利落。皮肤似乎被晒黑了一些，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沉静深邃，里面带着一种尚未完全褪去的、属于远方战场的锐利和疲惫。他的脚步有些沉，却依旧稳定。
是陆辰。
他回来了。
在林溪目光触及到他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骤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猛烈的势头，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他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像是在确认什么。当他的视线掠过她这个方向时，似乎……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极其短暂。
短到林溪几乎以为又是自己的错觉。
但她的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发烫。
班主任看到了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进来。
陆辰迈步走进教室，走向那个靠窗的座位。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却自带一种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气场。原本还有些喧闹的教室，在他经过时，都不自觉地安静了几分。
他走到座位旁，放下看起来依旧不轻的书包，坐下。整个过程，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可林溪却觉得，他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似乎比离开时，更沉凝，也更……吸引人了。
班主任开始讲话，内容无非是高三的重要性，时间的紧迫性，希望大家尽快收心，投入最后的冲刺。
林溪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班主任的话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个侧影上移开。她看着他微低的头，看着他偶尔因为思考而轻蹙的眉头，看着他放在桌面上、骨节分明的手指……
心里那片因为等待而略显荒芜的原野，仿佛被注入了甘霖，瞬间复苏，开出了无数细小而雀跃的花。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虽然他没有看她，没有跟她说话，甚至可能都没有注意到她今天特意穿了一条新裙子。
但只要他坐在那里，存在于这个空间里，就足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安心和喜悦。
班主任的讲话终于结束，宣布下课。教室里再次喧闹起来。
林溪还坐在座位上，有些不知所措。是像以前一样，自然地走过去打个招呼？还是……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就在她内心挣扎时，前排的陆辰，却忽然站起了身。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目光越过几排桌椅，再一次，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这一次，不再是匆匆一瞥。
他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专注，直直地看向她。那眼神里，有未散的疲惫，有征尘仆仆的风霜，但更深的，是一种林溪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像是压抑了许久的什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
教室里人来人往，嘈杂不堪。
可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片无声的、独立的领域。
然后，在周围所有的背景音中，在林溪因为那过于直接的目光而心跳失序、脸颊绯红的注视下，陆辰微微地，对着她，抬了抬下巴。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几乎难以察觉。
但林溪看懂了。
那是一个无声的示意。
「出来。」
「跟我走。」
她的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猛地抛上了万丈高空，又被柔软的云朵接住。
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站起身，拨开人群，朝着他走去。
陆辰见她过来，便不再停留，转身率先走出了教室后门。
林溪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发飘，感觉像是踩在云端。周围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她完全感觉不到了。她的全部世界，都聚焦在前方那个清瘦却坚定的背影上。
他带着她，没有去人多的楼梯口，而是拐向了走廊另一头相对僻静的、通往天台的小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
走到楼梯拐角的平台，这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陆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面向她。
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林溪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汗味和……阳光暴晒后的味道。
他低头看着她，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却让她心悸的浪潮。
“林溪。”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力量。
林溪仰头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辰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双映着绿色幽光、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得林溪几乎要喘不过气。
然后，他忽然抬起手。
不是像以前那样敲她的额头，也不是拂她的头发。
而是——用那只带着薄茧和凉意的、刚刚从竞赛战场上归来的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她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
掌心相贴的瞬间，一股强大的电流猛地窜过林溪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一颤，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包裹住了她的手，指尖带着训练留下的粗糙感，熨帖着她微湿的、柔软的掌心。那触感真实得近乎虚幻。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锁着她的眼睛，像是要通过这肌肤的接触，确认彼此的存在，传递某种无法用言语承载的情绪。
在昏暗的光线下，在寂静无人的楼梯拐角，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越了时间和距离的、郑重的力量，对她说：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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