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晃了一下,雪斋的手指还在袖中滑动。
账目已经算完,五百二十三挺铁炮、三百一十七匹战马的消耗刻在脑子里,像刀刻进木简。他站着没动,也没看任何人,只觉得空气变了。
宴席重新开张。
德川家康坐回主位,脸色如常,手背那道红痕干了,颜色发暗。他没擦,也没包扎,就那样露着。下首诸将陆续入座,北条氏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次没发出声音。
乐声响起,舞姬入场。
金粉洒在空中,映着烛光闪闪发亮。这是“黄金宴”的开场,专为有功之臣设的赏赐仪式。往年谁得金,谁就得势,人人都盯着台上那只黑檀木托盘。
藤堂高虎起身。
他穿着红色裤裙,腰间鲨鱼皮刀鞘泛着冷光。那只鹦鹉“小信长”没带进来,他一个人走上前,双手捧出一个黄绸包裹的长盒。打开后,里面是百两黄金,堆成小山,压着一张盖了朱印的文书:赏宫本雪斋,镇守奥州有功。
全场目光转向雪斋。
他没动。
高虎站在原地,手臂没抖,也没催。他知道雪斋不是那种会立刻接赏的人。他们曾在堺町拼酒,赌谁先醉倒就把佩刀送对方。结果两人都倒在教堂门口,醒来时刀还在腰上。那时他们还是能耍赖的浪子。
现在不行了。
雪斋终于抬头,目光不落在黄金上,而是盯住高虎的腰。
“你换刀了。”他说。
声音不大,但够清楚。
高虎一顿。
有人皱眉,觉得这话不合时宜。这是赏金时刻,不是叙旧时候。
雪斋往前走了一步,离托盘两尺远,却看都不看一眼。
“我记得你说过,鲨鱼皮要养十年才软,能吸血不沾刃。”他顿了顿,“五岛水军的老规矩。”
高虎没回答。
他知道雪斋在说什么。这把刀是德川家新赐的,象征归附。他接受了,就没法再装作自由身。
“你在露梁海战救过我。”雪斋说,“所以我不会问你为何来这儿。”
他停了一下,转向主位。
“但我不能收这个。”
全场一静。
连舞姬都停下动作。
家康坐在那里,手指搭在膝头,没动,也没说话。
雪斋继续说:“黄金能买五十匹战马,或三百柄铁炮。但我更想知道一件事。”
他抬起眼,直视家康。
“《蝴蝶之阵》的布阵图,能不能换这百两金?”
没人出声。
有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人怀疑雪斋疯了。拒绝赏赐已是大不敬,竟还敢开口索要军机密图?
高虎低头,把托盘放在案上。黄金在烛光下亮得刺眼。
家康终于动了。
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下巴。然后,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是真笑出来,声音低沉但清晰。
“哈……哈哈哈。”
他笑了一声,又一声,最后整个厅里都能听见。
那道红痕在笑声中微微发亮,像一道未愈的烙印。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只是笑着,看着雪斋,仿佛在看一块沉在水底多年的铁石,终于浮出水面,露出锋刃。
“你不要钱。”他说,“你要图?”
“是。”雪斋答,“奥州多山,海路复杂。我知道五岛水军练这套阵法用了三代人。但我想知道,它是怎么避开洋流、利用潮汐,在敌强我弱时反咬一口的。”
他没提朝鲜,没提李舜臣,也没提那一战的败退。他知道那些事不能说,也不该说。
但他必须拿到这张图。
没有它,他的海岸防线就是纸糊的。
家康还在笑,但眼神已经变了。他不再把雪斋当一个边地武士看。这个人刚在军费之争里赢了他一次,现在又当众拒金求策,步步都在打破规矩。
可偏偏,他没法发作。
因为雪斋说得对。他守的是奥州门户,挡的是外敌入侵。若他垮了,战火真会烧到关东。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家康开口,声音低了些。
“我知道。”雪斋说,“你想让我拿钱,安心做你的边将。可我要的是活命的办法。”
“你不信任我?”
“我信实力。”雪斋说,“不信赏赐。”
厅内一片死寂。
北条氏政捏紧了杯子。几位老臣交换眼神,有人摇头,有人皱眉。但也有人轻轻点头——他们见过太多被收编后失去锐气的将领,最后成了摆设。
高虎站在一旁,手按刀柄。他知道雪斋不是为了炫耀。他是真的需要那张图。当年在海上,他亲眼见过雪斋如何用三艘破船拖住朝鲜舰队整整一夜,只为让伤员先撤。
那种人,不会为虚名冒险。
家康终于停止了笑。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扔在桌上。
“三日后。”他说,“江户城西校场,演武台。”
“我会让人把简化版的《蝴蝶之阵》布防图给你。不是全本,但足够你布防津轻海峡。”
雪斋没谢恩。
他只点了点头。
“够了。”
黄金仍摆在案上,没人去碰。
家康看着他,忽然问:“你不怕我事后收拾你?”
“怕。”雪斋说,“但我更怕敌人打过来时,手里只有钱,没有阵。”
这句话落下,厅里没人再觉得他狂妄。
有些人开始明白,这不是挑衅,是谈判。一个边将用战绩和胆识,换来了与中枢对话的权利。
高虎退到席间坐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次酒有点苦。
他知道从今天起,雪斋不再是那个可以随便打发的外藩武士。他用自己的方式,跨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线。
乐声重新响起,舞姬继续跳舞。
但气氛已经不同。
有人低声议论,说宫本雪斋胆大包天,也有人说他实至名归。更多人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百两黄金,心想换了自己,能不能也说出那句话。
雪斋退回原位,双手垂在身侧。
他没看黄金,也没看地图,只盯着地面。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家康的脚边。
风从廊外吹进来,掀动了他的衣角。
灰蓝直垂上沾着一点灰尘,是从京都路上带来的。他没掸,也不打算换。
他知道明天还要赶路,后天就要开始修新的了望塔。铁炮坊等着拨款,医女千代说冬天快到了,需要厚毯。
这些事,比黄金重要。
家康喝了口茶,放下杯子。
他的手背还在疼,但他不在乎。
他看着雪斋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不出则已,一出必见血。
而此刻,刀鞘正在松动。
雪斋站着,手指又在袖中轻轻划动。
他在算新的账:三百一十七匹战马每日耗豆料七石,加上新防线要建三座烽燧,每座需石匠八人,工时二十日……
数字在他脑中排列整齐,像士兵列阵。
远处钟声再响,晚课即将结束。
烛火跳了一下,映在他左眉骨的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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