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停在谷场边缘,村差把泥封信塞进民夫手里就走了。雪斋正蹲在第七座石墩旁,指尖抹过基座缝隙的淤泥。他没抬头,只问:“信上写什么?”
“各村秋粮入库总数……都齐了。”民夫声音发抖,“账册送到了。”
雪斋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湿土。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谷场上堆着麻袋,新打的粟米还带着田里的热气。几个年轻书吏围在矮案前,手忙脚乱翻账本,九连环算盘拨得噼啪响,却总对不上数。
一个老农挤上前:“大人,这数字我们不懂。您说增产三成,凭啥信它?”
旁边有人接话:“是啊,去年也说增产,结果冬天还是缺粮。”
雪斋不答。他走回案前,脱下外袍搭在木架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蓝直垂。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红布,轻轻擦了擦摆在案上的铁错金算盘——那是茶屋四次郎十年前送的,盘框刻着九连环纹路,珠子磨得光滑发亮。
他坐下,双手平放算盘两侧。
“开始吧。”他说。
手指一动,算珠上下翻飞,声音清脆密集,像雨点落在瓦片上。他每报一个村子的名字,就念出交粮数量,左手记在黄绢上,右手不停拨珠。竹桥村八百二十石,枫原庄六百四十石,南岭坡五百八十石……
人群渐渐安静。
最后一串数字落下,算盘定住。雪斋提笔蘸墨,在绢上写下:总入粟米一万二千三百石,较去年增三成有余。
没人说话。
雪斋抬头:“取三袋原粮,过秤。”
立刻有人扛来麻袋,倒进木斗称重。第一袋一百零三斤,账面一百零二斤九两;第二袋九十八斤半,账面九十八斤七两;第三袋一百零五斤整,账面一百零五斤。
合计差七斤。
雪斋把账册翻开给众人看:“每千斤容许误差三斤以内,这是规矩。现在不到千分之一。”
老农们互相看看,突然爆发出喊声。
“真多了三成!”
“渠水灌进地里,麦茬都泡软了!”
“我家那块旱地,往年收不到两斗,今年打了五袋!”
笑声、叫嚷声混成一片。一个孩子钻进人群,抱着个陶罐递上来:“爹让我送给大人的,新米熬的粥。”
雪斋接过,揭开盖子喝了一口。米香冲鼻,稠得粘唇。
他刚放下碗,远处传来号子声。十几个壮汉抬着个东西走来,用红布盖着。
他们把东西放在场中央,掀开布。
是木雕。
一人高,刻的是个瘦削男子坐在药炉边,左手搭在膝上,右臂有斑驳红疹,脸上带着病容。那双眼睛却睁得很大,像是在忍痛观察什么。
有人低声说:“那是您试药那天的模样……我们在甲贺请匠人刻的。”
场面一下子静了。
那天的事没人忘。疫病暴发时,雪斋为验药性,亲自服下未定方剂,烧了三天,手臂起疹溃烂,差点没挺过来。百姓轮流守在他屋外,端水送药,直到他醒来。
现在这副模样被刻出来,反而让人心里发堵。
雪斋慢慢站起来,走到木雕前。他伸手,指尖抚过左臂上的刻痕,又碰了碰脸颊的凹陷处。
良久,他说:“这不是我。”
众人一愣。
他转身面对百姓:“这手上裂口,是掘渠时磨的;这肩头伤痕,是扛石时压的。你们谁没在堤上摔过跤?谁的手不是皴裂流血?每一刀刻的,都是你们自己。”
他解下腰间那把旧木勺——勺柄磨损严重,刻着一个“忍”字。他轻轻把它挂在木雕腰带上。
“从今往后,它守在这里,比官府的告示更真。”
人群沉默片刻,忽然齐齐跪下。不是叩首,而是双手撑地,额头贴掌背——这是农人最高的礼。
雪斋没让他们起来。他回到案前,正要收算盘,谷场入口一阵骚动。
三名商人模样的人走进来,领头的捧着烫金纸卷,衣料是南部家特有的紫底三日月纹。
“奉南部当主之命,特来议价购粮。”那人展开单子,“愿以市价两倍,收购全部存粮。”
周围顿时炸开锅。
“两倍?”
“那能买多少布?多少盐?”
“我家娃冬天就有棉袄了……”
雪斋没看报价单。他接过,随手扔进旁边燃烧的篝火堆。
火焰猛地腾起,照亮他左眉骨的刀疤。
“回去告诉你们当主,”他说,“这里的米,不是商品。”
商人脸色变了:“你可知这报价够买下五座城?”
“我知道。”雪斋盯着火,“三年前疫病,我以身试毒;今日丰收,我不卖命换钱。每一粒米都浸过我们的汗血,谁想买?先问这七座石墩答不答应!”
他一挥手,指向河道方向。
人群吼了起来。年轻人举起竹竿,挑起空麻袋挥舞,像战旗猎猎。老人敲打扁担,妇女拍打簸箕,声响震天。
商人咬牙:“你会后悔的。”
“我只会记得今天。”雪斋说,“走吧。”
商人退走时,风正好吹过谷场。火堆里的纸卷烧尽,灰烬打着旋飞向天空。
雪斋站在矮案后,灰蓝直垂被风吹得紧贴身体。面前是堆积如山的粟米,身后是挂着木勺的雕像,脚边是还在冒烟的火堆。
一个孩子跑过来,把一根稻穗插在他刀鞘缝里。
他没动。
远处传来鼓声,是主城方向。今晚要设宴,庆功的灯笼已经挂起来了。
雪斋低头看了看稻穗。金黄饱满,谷粒结实。
他伸手轻轻捏了捏。
指腹蹭落几粒米,掉进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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