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屋四次郎盯着宫本雪斋,手指还在算盘上敲出最后一串响。他没笑,也没动,只是把那双胖手慢慢收回来,搭在圆鼓鼓的肚子上。
“你刚从山道上来。”他说,“身上有血味,鞋底沾着铃鹿山的红泥。”
雪斋站着,没擦汗,也没坐下。右肩那块旧伤又开始发沉,像压了块湿布。他没去揉,只把袖口往回缩了缩,确保手里剑不会滑出来。
四次郎看了他很久,忽然转身拍了三下巴掌。
两个仆人抬进三只桐木箱,放在矮桌前。箱子没上锁,但盖子严实,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打开。”四次郎说。
雪斋蹲下,掀开第一只。里面是麻纸账册,用蓝线装订,封皮写着“米粮·近江-美浓线”。第二箱是漆器交易,条目细到每只碗的裂痕都记了减免价。第三箱最轻,封面上画了个蚕茧图案,下面一行小字:“吴服·越后线”。
“明早鸡鸣前。”四次郎重新拨起算盘,“告诉我哪一箱最赚钱。”
雪斋抬头:“就这些?”
“就这些。”四次郎眯眼,“你可以看,可以算,可以撕。但天亮前不说,天亮后就走。”
雪斋没再问。他把三只箱子并排摆好,自己坐到灯下。油灯芯爆了个花,他伸手掐掉焦头,火光晃了一下他的左眉疤。
他先翻米粮账。价格随季节浮动,运输损耗记得清楚,每一笔都有凭据签押。账面净利七分之一,不高不低,合乎行情。
漆器账更复杂。南北两地差价大,途中还遇过暴雨损货,赔了三成。但后续通过加价卖精品补了回来,最终利润略高于米粮。
他停顿片刻,打开第三箱。
第一页就是一笔大单:上等绢三十匹,售予京都某公卿府,单价高出市价两成。买方签名字迹工整,盖的是贵族花押。
雪斋继续往下看。类似记录接连出现,几乎每月都有高价成交。账面显示,这箱生意的利润接近四成,远超其他两项。
但他皱了眉。
翻到第七页时,他发现这批“上等绢”的库存编号与入库单不符。实际入库的上等品只有十五匹,其余全是中等。
他抽出随身带的铁错金算盘——这是京都掌柜临别送的,比普通算盘多两档,能算利息折耗。他开始一笔记入所有丝绸交易,按时间排序,剔除重复项,标出异常单价。
越算越不对。
每当低价绢滞销,总在同一日有高价绢成交,数量刚好抵消亏损。而所谓“上等绢”卖出后,仓库实际存量并未减少相应额度。
他又找来货单存根联,比对编号。发现部分“上等绢”发货单上的印章边缘模糊,像是临时刻的。更奇怪的是,这些单据背面有用炭笔写的暗记:“赠伊势守”“备足利家贺礼”……
他突然停下。
想起在京都药店时,掌柜曾教他调配药材:贵药配贱药,既能降成本,又能保疗效。若全用贱药,病人识破,信誉就毁了。
眼前这套账,是不是也在玩同样的把戏?
他把三箱里所有“丝绸类”条目全部抽出,重新排列。终于看清脉络:
真正的上等绢根本没卖,而是作为赠礼计入“交际费”;中等品贴上“上等”标签高价出售;低等品则低价倾销,亏损由高价部分的利润填补。
这不是造假。
这是用真货撑面子,假标赚差价,再用利润平衡整体收支的“狸猫换太子”。
油灯烧到了底。
窗外传来一声鸡叫,短促,还没拉长调。
雪斋合上账册,起身。他把三只箱子原样放好,只将第三箱推到案首。
四次郎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根铜锣槌。
“你说。”他开口。
雪斋说:“这箱账面最赚,其实最险。一旦买家发现所购‘上等绢’实为中等品,声誉尽失,以后没人信你。”
四次郎不动。
“而且。”雪斋继续,“真正的好货全送了人情。你在用自家本钱养客户,撑门面。短期能赢利,长期耗不起。”
房间里静了几息。
然后四次郎突然拍案,笑了两声,举起铜锣槌狠狠敲了三下。
“当!当!当!”
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仆人们冲进来,低头候命。
“上茶。”四次郎坐下,指了指雪斋,“给他倒最浓的。”
茶端上来,滚烫。雪斋双手接过,没喝。
四次郎盯着他眉骨上的疤:“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算这个?”
雪斋摇头。
“因为武士看账,只问赚不赚。商人看账,要问怎么赚,靠什么撑,能不能久。”他顿了顿,“你看出门道,却不说破手法,只讲风险。这就够了。”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扔在桌上。
“拿去。这是我去年做的丝绸损益表,写了三种应对法。你看懂了,才算真过了这一关。”
雪斋伸手去拿。
四次郎却按住册子:“但记住——今晚所见,不准外传。说出去一句,我就当你没来过。”
雪斋点头。
四次郎松手。
雪斋拿起册子,封面空白,翻开第一页,墨迹未干,写着一行小字:“高价立信,低价走量,赠礼结权。”
他正要细看,门外脚步响起。
一个仆人急奔而来,在门口跪下:“禀主人,纪伊国急报——路引被查,三车生丝扣在关卡。”
四次郎脸色一沉:“哪个关卡?”
“田边城南门。守将是新调来的,不认我们的印。”
四次郎转头看向雪斋:“你刚才在路上,见过那两个守卫的腰牌编号吧?”
雪斋点头:“右边那个是甲斐流足轻退役的,编号尾数是七。正规军不用这个序列。”
“那你来说。”四次郎手指敲桌,“是重贿,还是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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