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日的马蹄声还在耳边,雪斋已站在京都御所外的石道上。身后的随从列成两行,捧着账册、地图与贡品箱,尘土未洗。他抬头看去,铜鹤雕像立在庭院中央,双翅展开,头颈高昂,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一把横放的刀。
门内传来笑声。北条氏政的声音最响:“八千骑!整整八千名家臣,战马过万!”他拍着身边大名的肩,酒气冲天,“你们说,这天下还有谁挡得住我相模雄狮?”
无人应答。几位大名低头饮酒,有人悄悄退后半步。雪斋不动,只将目光扫过人群。德川家康坐在偏席,身穿深蓝直垂,腰间佩刀古旧,刀鞘磨损处露出木纹。他的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像庙里的佛像。
小野寺义道轻咳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悄悄塞进雪斋手中。纸条很短,字迹颤抖:“家康问军费分配。”
雪斋捏住纸条边缘,指尖发紧。他记得茶屋四次郎教他算账时说的话:“钱不是数出来的,是看出来的。谁动嘴,谁动手,谁不动,都藏在数字里。”
他缓缓松开手指,将纸条压在掌心。
北条氏政还在说话:“去年我攻下上野,三个月平定。今年若太阁下令,关东诸国,一鼓可下!”他举起酒杯,“诸君以为如何?”
几人附和。一人笑道:“氏政公威震八州,实乃幕府柱石。”另一人点头:“有您在,何愁天下不稳。”
雪斋嘴角微扬。这话听着像夸,其实是在抬他。抬得越高,摔得越重。丰臣秀吉容不容得下一个喊着“一鼓可下”的大名?他知道答案。
他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纸条。军费分配——四个字背后是粮草、铁炮、战马、工匠、修城、养兵。小野寺家去年税入十八万贯,其中六万用于军备。这个数,够不够德川家康挑刺?
他想起茶屋四次郎的算盘。九连环,三档并走,一边记收入,一边算支出,还能预估来年损耗。那时他在堺町学了三天,手酸得拿不住筷子。
现在不用算盘了。他在脑子里拨珠子。
“若报六万,家康必问:为何比前年多一万?”
“若说修城扩路,他又问:百姓劳役可付钱?”
“若答付钱,再问:钱从哪来?互市?铁炮专卖?哪个占比高?”
问题一层套一层,不是真想知道,是想看你慌不慌。
雪斋把纸条慢慢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他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味道苦,像黄芩。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德川家康转过头来。两人视线撞上。家康没移开眼,也没笑。只是盯着。
雪斋回视。三息之后,微微颔首。
家康也点了下头。
动作极轻,像风吹动树叶。
这时北条氏政忽然提高嗓门:“宫本雪斋!你从奥州来,听说你治下百姓送你‘万民伞’?”他咧嘴一笑,“可是真的?”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来。
雪斋走出一步,双手交叠于身前:“确有此事。”
“哦?”北条氏政端起酒杯,“那伞呢?带来了吗?”
“未带。”
“为何?”
“伞留在中军帐,我不配带走。”
北条哈哈大笑:“你不配?那你配什么?守几个村子,收点税,就敢称治世?我北条家三代经营关东,也没人送伞!”
旁边有人低声议论。有人说:“怕是编的吧。”有人说:“边远之地,能有多少人?”
雪斋不辩解。他只说:“垦田四倍,人口翻三番,税增五成。这是账册。”他示意随从上前,“可查。”
北条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直接甩账本。
一位老臣接过册子翻看,眉头越皱越紧。“户籍七万三千户……去年互市关税四万八千贯……”他抬头,“这些,都属实?”
“每笔皆有据。”雪斋说,“税吏签字,商队画押,锻冶坊每月上报铁炮数目,骑兵队登记战马状况。若有假,愿受斩首之刑。”
老臣合上册子,递给北条。北条粗略一看,冷哼一声:“账做得好,未必打得赢仗。南部晴政可还活着?”
“活。”雪斋答,“但他退了。”
“退了?”
“三月十七日,撤回桧山城。”
北条眯眼:“你吹牛。”
“不信可派探子去查。三日后回来,若我说谎,任你处置。”
北条语塞。他本想羞辱一个边陲武士,结果对方句句落地,步步为营。
这时德川家康开口了。声音低,但全场听得清:“宫本。”
雪斋转身:“在。”
“你说税增五成。”家康盯着他,“百姓为何不反?”
来了。
雪斋早知道这一问。
他说:“第一年免租,第二年三成,第三年五成。逐年递增。修路给钱,挖井派人,医者驻村,饿不死人。”
“若遇灾年呢?”
“开仓放粮,先借后还。还不上的,以工代赈。”
“谁监督?”
“百姓自己。每月初五,我在主城听讼。案子当场裁,官吏当场罚。”
家康沉默片刻,又问:“军费六万贯,用在哪?”
雪斋答:“铁炮五百二十三挺,战马三百一十七匹,新兵训练每月考核,不合格退回步兵。三屯堡建完,护城河拓宽,城墙加高三尺。”
“比例如何?”
“铁炮占两成,马匹一成半,其余为粮草、工事、军饷。”
家康点点头,不再说话。
北条冷笑:“说得天花乱坠。等打起来,你就知道什么叫真打仗。”
雪斋看着他:“打仗靠的是人不逃,粮不断,令能行。不是数人头。”
“你敢说我只会数人头?!”
“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北条怒极,猛地站起,酒杯摔在地上。碎片飞溅。
没人动。
雪斋站着,背脊笔直。他左眉骨的疤隐隐发烫,那是江户比武留下的记号。那次他赢了佐佐木小次郎,却因伤错过织田招募。如今站在这里,面对更强的对手,他反而不怕。
小野寺义道轻轻拉了拉他衣袖。
雪斋收回目光。
北条被人劝着坐下,脸色铁青。
庭院恢复安静。铜鹤的影子慢慢移动,压过雪斋的脚尖。
他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伸手,轻轻按住刀柄。
唐刀“雪月”冰凉。他曾用它斩过山贼,护过商队,也曾在桧山城外替主君挡下一箭。现在它静静躺在鞘中,等着下一个命令。
远处传来钟声。晚课将至。
德川家康起身,整了整衣袖,转身离去。经过雪斋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
没有说话。
但雪斋感觉到,那把刻着应仁之乱秘纹的太刀,曾与无数命运擦肩而过。
他也转身,面向主君。
小野寺义道轻声问:“应付得了?”
雪斋点头:“能。”
“家康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
“那就准备吧。”
“已在准备。”
义道咳嗽两声,扶着案沿坐下。他闭上眼,像是累了。
雪斋站在原地,手仍按在刀柄上。
北条那边还在喝酒,声音依旧洪亮。但已无人附和。
他忽然想起千代说过的话:“敌人叫得越大声,心里越虚。”
他没笑。
只是盯着地面那片铜鹤的影子。
影子正缓缓爬上他的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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