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云州城通往京城的官道上。
旌旗猎猎，铁蹄踏碎春泥。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骑兵，护卫着数辆马车，正以不急不缓的速度向南行进。这支队伍军容整肃，杀气内敛，正是凌昭奉旨南下所率的北境锐卒先头部队。大军主力仍在云州整备集结，后续分批开拔。
队伍中央最宽大的一辆马车内，凌昭闭目假寐。车身随着道路起伏微微摇晃，牵动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阵阵隐痛，但他脸上毫无波澜，仿佛那疼痛属于旁人。离开云州前，岳铮与严锋几乎将城中最好的伤药和补品搜刮一空塞进他的行囊，更有军医随行照料，但凌昭自己清楚，药老临别时那“三年不可全力搏杀”的告诫绝非虚言。他这身伤，外表看似愈合，内里却如千疮百孔的堤坝，稍有不慎，便是溃决之危。
可他没有时间慢慢将养。马车一侧的暗格里，放着岳铮转交的、近期京城发来的数份密报抄件。除了例行的政令通报，更多的是关于海疆冲突升级、江南异动、以及朝堂上因钱粮短缺而日益激烈的争吵。
尤其是三日前那份急报：登莱水师两艘探海哨船于外海遭遇“海寇”突袭，损失惨重，一艘近乎被毁，官兵死伤逾百。对方战术娴熟，进退有据，绝非寻常海盗。消息传回，朝野震动。
“海寇……”凌昭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象征着枢密院副使身份的玄铁令牌。战场厮杀，他从不畏惧。但这海上风云，波谲云诡，敌暗我明，却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压力。殿下欲经略海上，此志固然宏大，然阻力重重，内有钱粮之困，外有强敌环伺，更有云烨这等深谙海事、经营多年的巨擘暗中作梗。
必须尽快回京。必须站在她身旁。
“将军，前方三十里便是定州驿，是否歇息？”车外，亲卫队正韩猛的声音传来。
凌昭睁开眼，撩开车帘一角。天色已近黄昏，远山如黛，官道两侧的农田已有农人开始春耕，偶见袅袅炊烟升起，一派太平景象。谁能想到，这宁静之下，南北两端已是暗潮汹涌？
“不必停留，换马不换人，连夜赶路。”凌昭沉声道，“传令下去，所有人，加快速度。五日内，必须抵达京城。”
“是！”韩猛凛然应命，虽知将军有伤在身，如此赶路必是煎熬，但军令如山。
马车再次加速，颠簸更甚。凌昭靠回车壁，闭上眼，强行压下喉头因震动翻涌上来的腥甜之气。
京城，紫宸殿，大朝会。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与前些日子北境大捷时的欢腾判若云泥。龙涎香的气息也掩盖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灼与不安。
兵部尚书武威手持奏报，声音沉痛而愤怒，响彻大殿：“……登莱水师‘望海’、‘巡波’二舰，奉旨探海测绘，于东海二百里处遭大批海寇舰船突袭！贼寇狡诈凶悍，以火箭快船围攻，我官兵虽奋力血战，然寡不敌众，终至‘望海’舰焚毁沉没，‘巡波’舰重伤，将士阵亡一百三十七人，伤者二百余众！此乃朝廷水师近年来未有之惨败！海寇猖獗至此，公然袭击官船，形同谋逆！”
奏报内容早已传开，但此刻被武威当殿宣读，字字如刀，刺在每一位官员心头。许多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
“陛下！监国殿下！”御史台一位年轻御史激愤出列，“海寇如此嚣张，绝非偶然！必是有人暗中支持，甚至操纵！臣听闻，靖海王坐拥江南水师，雄踞东南，对海疆之事了如指掌。此番海寇突袭，时间、地点、目标如此精准，是否与江南有所关联？臣恳请殿下，下旨严查靖海王，命其交代水师动向，并协同朝廷剿灭海寇！”
此言一出，立刻引发一片附和与争论。
“王御史此言差矣！无凭无据，岂可妄疑亲王？靖海王镇守江南，保境安民，功在社稷！焉知不是某些人觊觎江南富庶，故意挑起事端，构陷忠良？”一位江南籍的官员立刻反驳，语气激动。
“构陷？水师将士的血还未冷！事实俱在，海寇为何偏偏袭击朝廷探海船队？又为何能在茫茫大海精准设伏？若无内应，岂能如此！”另一名武将出身的官员怒喝道。
“海上风浪无常，遭遇海寇本属常事，岂能因此便怀疑镇守一方的亲王？朝廷当务之急，乃是加强海防，清剿海寇，而非自乱阵脚，疑忌重臣！”
“加强海防？钱从何来？粮从何来？如今国库空虚，北境赏抚尚未结清，又要打造战船，招募水军，钱粮何在？！”户部尚书周文清忍不住出声，语气充满了无奈与焦虑，将最现实的难题抛了出来。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主战派要求彻查江南、大举征伐海寇；保守派则强调证据不足、担心挑起内战；务实派揪着钱粮问题不放；江南籍官员极力为云烨辩护……各种声音交织碰撞，乱象纷呈。
监国御座上，萧令拂始终沉默。珠旒遮挡了她的面容，无人能窥见其神色。只有放在御座扶手上那只戴着翡翠护甲的手，五指微微收拢，透露出内心的波澜。
她知道这场袭击绝非偶然。顾千帆安插在江南的暗线虽受损严重，但仍有一些零星消息传回：靖海王府近来与某些海上势力来往密切；袭击发生前，曾有江南水师船只以“操演”为名在外海异常活动；那些被俘海寇伤者零散供词中提到的“海龙王”，其描述与江南水师中一位神秘将领有几分相似……
证据链虽不完整，但指向已足够清晰。云烨在用这种方式，警告朝廷，同时也试探朝廷的反应和底线。
吵嚷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御座，等待着监国殿下的决断。
萧令拂缓缓开口，声音透过珠旒，清冷而平稳，带着一种压住所有喧嚣的力量：
“海寇袭杀朝廷官兵，焚毁官船，此乃十恶不赦之重罪！无论其背后有无主使，都必须严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百官：“着登莱水师，即日起进入全面戒备，增派舰船巡逻东海，搜寻海寇踪迹，遇之则歼！着刑部、大理寺、皇城司，联合督办此案，彻查海寇来源、巢穴及可能之内应，无论涉及何人何职，一查到底！”
“至于钱粮……”她的声音略微提高，“北伐胜利债发行在即，宗室助国银、百官节余俸，皆需按期缴纳。各州县赋税拖欠者，着巡抚御史严加催缴，逾期不交者，主官革职查办！海防关乎国本，再难，也要挤出银子来！水师战损船只，立即拨款修复补充；阵亡将士，加倍抚恤；伤者，全力救治！”
一道道指令，果断决绝，没有半分犹豫。她没有直接点明怀疑江南，但“无论涉及何人何职，一查到底”的措辞，以及加强海防的决心，已清晰表明了态度。
“陛下！殿下！”那位江南籍官员还想再辩。
萧令拂抬手制止了他，语气转冷：“此事无需再议。靖海王镇守江南，保境安民，朕……本宫自是信得过。然，海寇为患，危及东南财赋重地，亦非江南之福。想必靖海王亦会体谅朝廷苦衷，全力协助清剿海寇，以证清白。”
她将“以证清白”四个字，咬得略重了一些。
那官员脸色一白，讷讷不敢再言。
“退朝。”萧令拂不再多言，起身离去。
百官山呼恭送，心思各异。谁都听得出，监国殿下话语中那份冰冷的警告与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她给了云烨台阶，也划下了红线。若海寇之事真与江南有关，这便是一次严厉的敲打；若无关，朝廷加强海防、清剿海寇也是理所当然。
这是一步进可攻、退可守的棋。只是，云烨会如何接招？
退朝后，垂拱殿暖阁。
萧令拂卸下繁重的朝服冠冕，只着一身素色常服，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眉心微蹙，难掩疲惫。顾千帆与墨文渊侍立一旁。
“殿下，北境密报，凌枢密已率前锋启程南下，预计五日内抵京。”顾千帆禀报道。
萧令拂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墨文渊忧心道：“殿下，今日朝堂之争，可见江南影响之深。云烨虽未公然反抗，但其在朝中、在东南的势力盘根错节。海寇之事，恐只是开端。他接下来，或许会在赋税、漕运、甚至……民间舆论上再做文章。”
“本宫知道。”萧令拂揉了揉额角，“他是在用各种方式，消耗朝廷的精力、财力和耐心。海上袭扰，陆上拖延，朝中掣肘……一套组合拳。”她冷笑一声，“可他忘了，本宫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她站起身，走到案前，那里摊开着最新的国库收支概算和“北伐债”认购情况的初步汇总。
“国债发行，进展如何？”她问。
“已有数家晋商、徽商大贾表示愿意认购，但数额距离预期尚有差距。许多人在观望。”墨文渊答道，“海疆不稳，商路不畅，也影响了他们的信心。”
“告诉他们，朝廷开拓海疆，剿灭海寇，为的正是打通商路，保他们平安赚钱。”萧令拂道，“第一批认购者，可优先获得未来新辟航线的贸易特许权，并减免部分关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是。”墨文渊记下。
“另外，”萧令拂看向顾千帆，“江南那边，我们剩下的人，全部静默，只接收消息，不主动刺探。这个时候，不能再有无谓的牺牲。重点，放在查清‘海龙王’的真实身份，以及云烨近期的海上活动上。还有，设法弄到江南水师最新的布防图和舰船情况。”
“臣明白。”顾千帆领命。
“苏晏那边，凌昭的伤势档案和调理方子，可曾备好？”萧令拂忽然问。
“苏大人早已备妥，只等凌枢密回京。”
萧令拂轻轻“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顾千帆与墨文渊会意，躬身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她一人。她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初春略带寒意的风拂面而来，稍稍吹散了心头的烦闷。
凌昭要回来了。带着一身未愈的伤，和北境的风霜。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在演武场上眼神倔强、剑法狠厉的少年；想起紫宸殿血色黎明中，他浑身浴血、如同战神般护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离京时，那沉默却坚定的眼神……
五年了。他一直是她的剑，她的盾，她最信任的臂膀。可这一次，她竟有些害怕见他。怕看到他身上的伤痕，怕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述说生死边缘的挣扎，更怕……自己心底那份无法言说、却日益清晰的牵念，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她是监国，是这风雨飘摇江山的执棋者。儿女私情，于她而言，是奢侈，更是危险。
将那份悸动深深压下，萧令拂重新合上窗，走回案前。桌上，还有无数奏疏等着她批阅，无数难题等着她决断。
路还长，劫波未尽。她只能，也必须，继续走下去。
（归途疾行，朝堂激辩，暗流更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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