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冲的葬礼,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悲怆与压抑的愤怒中举行。玄鹰堡上下尽缟素,北风营残部更是人人戴孝,哭声震野。岳铮亲自为这位亦臣亦友的兄弟扶灵,他未曾落泪,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滚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韩冲被安葬在堡外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墓碑朝着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也是他未能完成的复仇所向。
“韩兄弟,你安心去。”岳铮将一碗烈酒洒在墓前,声音嘶哑低沉,“你的仇,北境的恨,岳某记下了。待来日,必以谢贼之头,祭你英魂!”
葬礼的肃杀之气尚未散去,一个更加令人心悸的噩耗,如同北境迟来的暴风雪,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席卷了玄鹰堡——皇帝驾崩了!
消息并非通过朝廷正式的邸报传来,而是由严锋手下一名拼死冲出京城重围的暗卫带回。那暗卫身中数箭,只剩下一口气,将染血的密信交到严锋手中后,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密信内容简短,却字字惊心:
「陛下已于三日前亥时崩于寝宫,死因蹊跷,疑与谢贼有关。谢绥联合太后,秘不发丧,封锁宫禁,矫诏掌控京城防务及部分边军兵符。疑似欲行废立或……篡逆之举!朝中忠良或遭清洗,或被迫缄默。北境危矣!速做决断!」
皇帝驾崩!谢绥秘不发丧,掌控京城!
这消息,比北辽十万铁骑压境,更加令人胆寒!
萧令拂尚在昏迷,岳铮闻讯,踉跄后退数步,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眼前阵阵发黑。皇帝一死,谢绥再无顾忌,北境这“匡扶萧氏”的名义,在谢绥即将掌控的“新朝”面前,瞬间变成了“前朝余孽”、“叛乱边镇”!之前所有的抗争、所有的牺牲,仿佛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大义的名分!
“将军!”左右亲卫慌忙上前搀扶。
岳铮一把推开他们,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已是一片赤红,那是绝望与疯狂交织的颜色。“好!好一个谢绥!好一个窃国大盗!”他仰天狂笑,笑声中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戾气,“既如此,那我北境,便反了这天,又如何?!”
“将军慎言!”一名老成持重的幕僚连忙劝阻,“此刻军心不稳,外有强敌,若再树‘反’旗,只怕……”
“只怕什么?!”岳铮厉声打断,“只怕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哈哈!皇帝已死,谢绥篡位在即,这天下,还有公道吗?!还有王法吗?!我等谨守臣节,换来的是什么?是狄戎逼迫!是域外刺杀!是韩冲惨死!是殿下中毒!如今连最后的名义都要被剥夺!不反?难道要引颈就戮,等着谢绥和北辽来将我们斩尽杀绝吗?!”
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是啊,退路在哪里?投降?谢绥会放过他们这些知晓他太多秘密、让他屡屡受挫的“顽敌”吗?只怕下场比战死更惨!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唯有岳铮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岳将军……此刻,更不能反。”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苏晏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如纸,显然刚刚为萧令拂压制毒性耗费了巨大心力。他一步步走进来,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岳铮身上。
“苏公子何意?”岳铮盯着他,语气不善。
“皇帝驾崩,谢绥秘不发丧,掌控京城,看似权倾朝野,实则……危机四伏。”苏晏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此举,已犯天下之大忌!弑君(即便只是怀疑)、篡位(意图明显),乃人神共愤之举!朝中忠于萧氏、心怀社稷者,岂会真心臣服?各地藩镇节度使,又岂会坐视他改朝换代,凌驾于自己之上?”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向京城:“谢绥如今,是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他需要时间清洗异己,稳固内部,更需要一场对外的大胜,来转移矛盾,树立威信!而北境,就是他选中的第一个祭旗对象!”
“那我们更该先发制人!”岳铮握紧拳头。
“不。”苏晏摇头,“此刻我们若竖起‘反’旗,便正中谢绥下怀!他立刻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全国兵力,甚至联合北辽,将我们定义为‘叛军’,全力剿杀!届时,我们面对的,将是整个大梁(至少是名义上)的压力!而其他心怀异志的藩镇,也会因为‘反贼’之名,不敢与我们联络,甚至可能落井下石!”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岳铮:“我们要做的,不是‘反’,而是‘扛’!扛起‘勤王讨逆、护卫幼主’的大旗!皇帝虽死,但萧氏血脉犹在!我们要向天下宣告,北境并非叛乱,而是在皇帝被奸臣所害、社稷危亡之际,唯一站出来,誓死护卫萧氏正统、讨伐国贼的忠臣义士!”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陷入绝望和愤怒的众人眼前一亮!
是啊,“反”是自绝于天下,而“勤王讨逆”,则是占据道德制高点,将谢绥牢牢钉在国贼的耻辱柱上!虽然本质上仍是对抗,但名义上的差别,带来的支持和阻力,将是天壤之别!
岳铮紧绷的脸色稍缓,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苏公子言之有理。是岳某……险些因怒误事。”他看向苏晏,“殿下情况如何?”
苏晏神色凝重地摇头:“‘牵机引’毒性已被我暂时封住,但若无解药,最多还能支撑五日。严校尉正在全力搜寻那三味主药,只是……希望渺茫。”
五日!众人的心又沉了下去。外有强敌压境,内有主帅垂危,京城剧变……北境,真的能扛过这一连串的致命打击吗?
“报——!”一名传令兵狂奔而入,声音带着惊恐,“将军!边境急报!北辽前锋骑兵三万,已突破第一道防线,兵分两路,一路直扑雁门关,一路……一路绕道西侧,似欲穿插至我后方!”
北辽,终于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凶猛!
屋漏偏逢连夜雨!京城剧变的惊雷尚在耳边轰鸣,北境的烽火已然燃起!
岳铮猛地挺直了脊梁,眼中所有的犹豫、悲愤、痛苦,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冰冷的杀意与决绝。他环视厅内众将,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传我将令!”
“第一,即刻起草‘勤王讨逆’檄文,公告天下!内容……便按苏公子方才所言!”
“第二,全军进入战时状态!放弃外围部分哨卡,收缩兵力,固守雁门关及几处核心要塞!绝不能让北辽铁骑,踏入北境腹地!”
“第三,加派游骑,严密监视北辽动向,尤其是那支迂回的偏师!弄清楚他们的真实意图!”
“第四……”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栖梧苑的方向,声音低沉了几分,“严密封锁殿下病重的消息!对外只称殿下坐镇中枢,统筹全局!谁敢泄露半句,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众将齐声应诺,虽然形势危急到了极点,但岳铮迅速做出的决断和清晰的指令,让他们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众人领命而去,厅内只剩下岳铮与苏晏。
“苏公子,”岳铮看向苏晏,语气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殿下……和北境,拜托你了。”
苏晏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苏某……尽力而为。”
他没有给出肯定的承诺,但此刻,他的存在,已是北境在绝望中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希望之一。
岳铮不再多言,大步走出议事厅,甲胄铿锵之声回荡在空旷的廊道里。他要去前线,去雁门关,去用北境儿郎的血肉之躯,挡住北辽南下的铁蹄,也为昏迷的萧令拂,为死去的韩冲,为这飘摇的北境,杀出一条生路!
而苏晏,则转身,再次走向了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栖梧苑。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缺失了三味主药的解毒药方。
时间,只剩下五天了。
他必须在这五天之内,找到解毒之法,或者……找到那下毒的“鬼鸮”,夺取解药。
否则,一切皆休。
玄鹰堡外,北风呼啸,卷起漫天尘沙,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而在堡内,一场与时间赛跑、与死神搏斗的战争,也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雪,已然覆顶。霜,重重加身。
北境这株寒梅,能否在凛冬彻底降临之前,绽放出那一线生机?
喜欢谋君天下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谋君天下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