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地笼罩着季家老宅。
沉重的铁艺大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宅邸内更显幽深寂静，只有廊下几盏昏黄的古式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出模糊的光晕。
最终，季思寒还是留了下来。
母亲白攸宁以“许久未见，母子间有体己话要说”为由，近乎恳求地让他留在老宅过夜。
季思寒看着母亲那双盛满担忧与不易察觉的哀求的眼睛，终究没能硬下心肠拒绝。
他回到了自己那间虽然宽敞奢华、却常年空旷冷清、更像是一个符号而非“家”的房间。
陈设一如既往的精致考究，一尘不染，却缺乏烟火气，冰冷得如同酒店套房。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扶手上，扯开领带，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沉寂在黑暗中的庭院，远处城市的霓虹光华被高大的树木和围墙阻隔，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光晕。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从心底深处弥漫出的、一种近乎虚无的倦怠。
方才客厅里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那句冰冷的“我选季家”，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灵魂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的敲门声，随即，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季思寒没有回头，以为是母亲不放心，又过来叮嘱些什么。
他收敛起脸上外露的些许疲惫，恢复了惯常的淡漠神色，转过身。
然而，站在门口的，并非母亲白攸宁，而是他的祖母，季老夫人，林静檀。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深紫色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羊绒披肩，银白的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岁月留下的雍容痕迹，眼神却依旧清澈而睿智。
她手中端着一个小巧的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盅，正袅袅冒着温热的气息。
“祖母？”
季思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微微颔首：“您怎么过来了？”
“这么晚还没休息。”
林静檀脸上带着温和的浅笑，步履从容地走进房间，将托盘轻轻放在房间中央的小圆几上。
“人老了，觉少。”
“想着你晚上在宴席上估计也没吃好，又跟你爷爷、父亲说了那么久的话，费神。”
“让小厨房炖了点安神的汤，趁热喝点。”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与方才客厅里冷凝的气氛截然不同。
在季家这个规矩森严、情感淡漠的深宅大院里，祖母林静檀对季思寒，算是难得的温和与纵容。
或许是因为他是长孙，且自幼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与沉稳，深得她心。
与其他子孙相比，林静檀对季思寒的喜爱，是明显多过几分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偏袒。
季思寒看着祖母，没有立刻去动那碗汤。
他知道，祖母深夜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送一碗安神汤这么简单。
林静檀也在打量着他。
她看着孙子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背影，看着他脸上那层与她丈夫、儿子如出一辙的冷硬面具，心中轻轻叹息。
她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思寒”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今天……委屈你了。”
季思寒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听着。
委屈？
这个词在季家是奢侈且软弱的。
他早已习惯了不觉得委屈。
林静檀继续缓缓说道，目光悠远，仿佛透过夜色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你祖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他把季家的声誉和未来，看得比什么都重。”
“有时候，手段是强硬了些，但初衷……终究是为了家族，也是为了你。”
她顿了顿，侧过头，看向季思寒线条冷硬的侧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怜惜：“那个叫温清凝的姑娘……对你来说，真的那么特别吗？”
这个问题，比季鹤卿冰冷的通牒和季承渊尖锐的责难，更让季思寒感到一种无所适从。
因为祖母的语气里，没有审判，只有一种温和的、试图理解的好奇。
特别吗？
季思寒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她倔强清冷的眼神，她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她质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时的清晰……还有，那种让他烦躁、失控、却又无法忽视的吸引力。
但他最终只是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波澜：“祖母多虑了。”
“只是一时兴起，不足挂齿。”
“我知道该怎么做。”
林静檀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
她这个孙子，太善于隐藏了。
可越是隐藏，越是证明那份“一时兴起”恐怕并不简单。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那动作带着长辈的安抚。
“思寒，你是奶奶最看重的孩子。”
她的声音充满了慈爱，却也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季家这副担子很重，注定要牺牲很多寻常人的快乐。”
“祖母不希望你将来后悔，但更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冲动，走上万劫不复的路。”
她意有所指，却没有点明。
既表达了对孙子的关爱，也再次隐晦地强调了家族责任的不可动摇。
“把这汤喝了吧，好好睡一觉。”
林静檀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明天太阳升起，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
她没有再多留，转身缓缓离开了房间，如同来时一样安静。
房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季思寒一个人，以及那碗渐渐不再冒热气的安神汤。
他依旧站在窗前，祖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那句“委屈你了”，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冰封的心防，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
但很快，那点波动就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不需要委屈，也不需要理解。
他选择了季家，这就是他的路。
他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汤，一饮而尽。
汤汁划过喉咙，带着药材淡淡的苦涩味道。
如同他此刻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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