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最后一声宣告着隔绝的闷响。
那片由齿轮、蒸汽与冰冷理性构筑的世界，连同其中压抑的屈辱与怒火，被彻底关在了门后。
长夜关午后的阳光，虽然算不上温暖，但此刻落在身上，却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真实感。
一直沉默地跟在轮椅后方的西伦，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白气。
他看了一眼艾米那纤瘦的、裹在厚厚毛毯里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维克萨里昂小姐……您……您究竟是……”
他想问，您究竟是什么人？是魔鬼，还是先知？
能将那些高高在上、视万物为零件的机械贤者玩弄于股掌之间，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造物和最珍视的弟子作为武器，反过来将他们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西伦这位荒野之民的想象范畴。
那不是力量的胜利，而是一种更高维度、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对人心的彻底碾压。
艾米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抬了抬手，示意艾德蒙继续推着轮椅前行。
“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契霜人，西伦首领。顺便，想让更多契霜人也能活下去。”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不复刚才在议事厅里的那种锋芒毕露。
那场看似轻松的谈判，实际上耗尽了她几乎所有的心神。
强行驾驭并模拟那些残缺的灵魂记忆，同时还要维持滴水不漏的逻辑和气场，对她现在这具虚弱的身体而言，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西伦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选择将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
他只是默默地跟上，步伐却比之前更加坚定。
他意识到，自己选择追随的，或许并非一位仁慈的领袖，但绝对是一位能够创造奇迹的胜者。
这就足够了。
更何况她还救了自己的命。
……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街道，回到了艾德蒙那间小小的公寓。
西伦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他知道接下来的时间不属于自己。
“维克萨里昂小姐，您好好休息。外面有任何动静，我会第一时间处理。”
他说完，便转身下楼，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在了公寓楼下。
艾德蒙将轮椅推进屋内，用脚后跟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一个无形的开关，将艾米紧绷的神经彻底切断。
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气劲，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瞬间泄了个干净。
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深深地陷进椅子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消失了。
疲惫如同潮水，从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那些被她强行压制在意识深处的灵魂残响，此刻也开始活跃起来，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在她脑海里制造着混乱的杂音。
艾米感觉自己眼前阵阵发黑，世界仿佛隔上了一层磨砂的玻璃，所有色彩和线条都变得模糊不清。
“艾米？”
艾德蒙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立刻蹲下身，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原本灵动的灰色狼耳也无力地耷拉着。
“没事，就是有点……累……”
艾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几乎听不见。
她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发现自己连控制脸部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了。
胜利是有代价的，艾米对此心知肚明。
“别说话了，我抱你去床上。”艾德蒙果断地说。
他没有丝毫犹豫，小心翼翼地掀开艾米身上的毛毯，将手臂温柔而坚定地穿过她的膝弯和背脊。
一个轻巧的发力，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艾米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这让艾德蒙的心不由得一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具身体的脆弱。
被抱起的瞬间，艾米下意识地用最后的力气环住了他的脖子。
骑士先生的气息一如既往。
这股气息驱散了她脑海中部分烦躁的杂音，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安心。
艾德蒙的动作很稳，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丝颠簸会让她感到不适。
他将艾米轻轻地放在卧室的床上，为她脱掉外衣和靴子，然后拉过被子，仔细地盖好，甚至连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不让一丝冷空气有机会侵入。
做完这一切，艾德蒙并没有离开，而是搬了张椅子，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的眼神里混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心疼，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刻的情感。
他亲眼见证了她在议事厅里如何舌战群儒，将那些不可一世的贤者逼入绝境，也亲眼见证了她此刻的虚弱。
艾米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疲惫。
那些躁动的灵魂碎片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不断刺探着她的精神壁垒，让她无法真正地安睡。
她微微蹙起眉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呻吟。
“很难受吗？”艾德蒙立刻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她。
“……吵。”艾米含糊地吐出一个字。
艾德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伸出手，有些笨拙，但又无比轻柔地覆盖在了艾米的双耳上。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掌心干燥的温度透过毛茸茸的狼耳，缓缓渗入她的脑海。
那股温暖仿佛有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瞬间将那些纷乱的杂音隔绝开来，世界陡然安静了下去。
艾米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她有些贪婪地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眸子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水汽蒙蒙。
“艾德蒙……”
“我在。”艾德蒙立刻回应道。
“我的专属抱枕……现在还有安神的功能了呀……”
艾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维持那些精于算计的伪装，此刻流露出的，是最本能的依赖。
艾德蒙的脸颊微微泛红，但他没有移开手，反而将掌心贴得更紧了一些。
“如果你需要，随时都可以。”
他认真地回答，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意味。
对他而言，这并非调情，而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艾米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嘴角终于牵起了一丝微弱的弧度。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覆在了艾德蒙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他的手背上有些薄茧，是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摸起来有些粗糙，却让她感到无比的踏实。
艾米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那股温暖仿佛一条涓涓的溪流，洗涤着她疲惫不堪的精神。
脑海中的喧嚣渐渐平息，沉重的眼皮再也无法支撑，意识如同落叶般，缓缓地、安然地沉入了深不见底的睡眠之中。
艾德蒙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确认艾米已经完全熟睡，呼吸变得平稳悠长，他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挪开自己的手。
他凝视着她恬静安详的睡颜，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一丝狡黠与妩媚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纯然的宁静与脆弱。
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如同一片雪花悄然落下。
“睡吧，我的……”
他的声音低沉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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