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雪粉，冰冷刺骨，吹得人脸颊生疼。
从“豹穴”那温暖而压抑的酒馆里出来，外界的严寒仿佛瞬间就能冻结人的思绪。艾米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一些，狼耳紧紧贴着银色的长发，抵御着无孔不入的寒意。
与斯科莉的交谈已经结束，结果比预想中要好得多。
这位利爪帮的首领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展现出了一个首领应有的果决。她没有立刻答应合作，但也没有拒绝。
她需要时间去验证艾米所说的一切，但那扇合作的大门，无疑已经向艾米敞开了。
艾德蒙沉默地走在艾米身边，他身上的烛火骑士轻甲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白光，像是一座移动的灯塔。
两人走在返回烛火公馆的路上，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土路，混合着踩实的积雪和不知名的污秽，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道路两旁，是关外聚落那标志性的，用各种废料搭建起来的简陋房屋。破旧的木板、生锈的铁皮、撕裂的帆布，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哭诉着居住于此的人们的苦难。
艾米放慢了脚步，目光扫过这片被斯科莉称之为“垃圾堆”的地方。
昏暗的油灯光从一些房屋的缝隙中透出，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缩在屋檐下，抱着双臂瑟瑟发抖，他看到艾德蒙身上那代表着玉廷官方力量的铠甲，眼中立刻流露出混杂着恐惧与麻木的神情，飞快地溜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劣质煤炭燃烧不充分的呛人烟气，有食物腐败的酸臭，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属于贫穷与绝望的气息。
活着。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力气。
“垃圾堆……”艾米在心中咀嚼着这个词。斯科莉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是个垃圾堆。
但她也说错了，即便是垃圾堆，也有人在努力地开出花来。斯科莉就是其中一朵，一朵用剧毒的汁液滋养自己，再用带刺的藤蔓保护同类的，畸形而顽强的花。
她的方法，艾米在心中评价道，很务实，也很有效。
在无法根除毒草的情况下，选择将所有的毒草都收割起来，卖到一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这无疑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曲线救国”。它保护了眼前的同胞，避免了他们沉沦于幽影散的毒害。但艾米也清楚，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为什么人们会去碰幽影散？
因为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希望。当现实的苦难已经让人无法忍受，当未来看不到一丝光明时，那能带来片刻欢愉和力量的毒药，就成了唯一的慰藉。只要这片土地依旧贫瘠，只要人们的精神依旧空虚，幽影散就永远有滋生的土壤。
斯科莉的做法，更像是用一个大坝拦住了洪水，但上游的暴雨却从未停止，大坝总有被冲垮的一天。
想要拯救这里，想要让这个垃圾堆不再是个垃圾堆，就不能只满足于把垃圾扫到别处。必须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要让这片土地变得肥沃，让它自己能长出粮食和鲜花，而不是毒草。
那么，要怎么做呢？
首先，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里的人们之所以麻木、绝望，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弱小与贫穷。他们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合法的收入来源，只能靠打零工、捡垃圾，甚至出卖尊严来换取微薄的生计。
也没有力量去向任何人争取这些东西。
如何解决呢？那就得创造出就业。
斯尔摩德主教在关外开办的“烛芯钢铁厂”，那是一个典型的、带有浓厚原始资本积累色彩的血汗工厂，它雇佣契霜人工人，但能给予他们的也仅仅是极低的报酬和恶劣的工作环境。
但这也足以让契霜人们对他歌功颂德，甚至自己的新身份而自豪，团结在一起。
关外聚落的契霜人，并非没有劳动价值，他们只是缺少一个公平的就业平台。
如果能建立一个属于契霜人自己的产业呢？一个能够提供大量就业岗位，并且能保证工人获得合理报酬的产业。
长夜关是玉廷在北境最大的贸易枢纽，每天都有无数的商队来往于关内外。这里面蕴藏着巨大的商机。他们可以利用契霜人熟悉关外环境的优势，为商队提供向导、护卫服务；或者利用他们天生的手工艺技巧，制作具有民族特色的商品，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的关内商人。
艾米甚至想得更远。她现在控制了拉文斯，又即将与斯科莉的利爪帮达成合作。
她完全可以整合这两股势力，建立一个正规的贸易公司。由利爪帮负责整合关外的原材料资源和人力，由拉文斯负责打通关内的销售渠道。
这样一来，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就形成了。它能提供的，将不仅仅是几个、几十个工作岗位，而是成百上千个。当人们能够通过自己的劳动，堂堂正正地赚钱养家时，幽影散自然就失去了存在的土壤。
其次，是精神支柱。经济上的富足只能解决生存问题，却无法填补精神上的空虚。契霜人原本有着自己的信仰——兽主。但在玉廷的铁腕统治下，这种信仰被视为异端邪说，被强行压制。而玉廷推行的烛火信仰，在契霜人眼中，又始终是侵略者和压迫者的宗教。
信仰的真空，让人们的心灵变得脆弱不堪，极易被绝望所侵蚀。
这才是最难解决的问题。重建一个民族的信仰和文化认同，比建立一个工厂要困难千百倍。但艾米也并非毫无头绪。戴胜长老正在推动的和谈，就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一旦和谈成功，契霜人将不再是“叛匪”或“劣等种族”，而是玉廷官方承认的附属民族。
当他们不再需要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和恐惧时，他们才能重新挺起胸膛，去审视自己的历史和文化。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祖先也曾创造过辉煌的文明，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着骄傲与荣耀。
如此，他们便拥有了对抗一切苦难的强大。
但最最关键的部分，是实实在在的力量。
艾米没有忘记幽影散在长夜关外传播的真正幕后黑手。
好几股势力都盯上了这里，尝试影响它，鼓动它，来让它为自己的计划服务。
艾米需要去一个个解决自己的对手。
这个计划充满了无数的艰难险阻，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丈深渊。
它需要庞大的资金、错综复杂的人脉、以及无与伦比的智慧。
艾米想到这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兜兜转转，自己又在做这样的事情了。
“你在想什么呢？”艾德蒙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打断了艾米的沉思。
他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澈，正带着一丝担忧看着她。
艾米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我在想，怎么才能把一个垃圾堆，变成一座花园。”艾米轻声说道，她的目光越过艾德蒙的肩膀，望向身后那片沉睡在黑暗中的庞大聚落。
“只靠拔除毒草是不够的。”她继续说道，像是在对艾德蒙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诉说，“还需要肥沃的土壤，充足的水源，以及温暖的阳光。一样都不能少。”
艾德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不明白艾米话语中那些复杂的深层含义，但他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那份决心，以及那份超越了个人利益的宏大愿景。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艾德蒙认真地说，“如果你需要，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艾米的心中流过一丝暖意。前方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她需要利用、欺骗、甚至伤害很多人。
但至少在现在，还有这样一道清澈而坚定的光在照耀着她。
两人不再说话，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当他们抵达烛火公馆那高大而温暖的门前时，艾米又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聚落。
在冰冷的夜色中，那片“垃圾堆”依旧显得那么的破败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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