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枣荫下的算筹声
至元二十五年暮春,燕赵大地的风终于褪去凛冽,裹挟着泥土的腥气与初生桑芽的清甜,拂过滹沱河畔的田村。村东头老榆树下,几个半大孩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扭的符号,口中念念有词。
“一五,一十,十五……社长,这桑树栽了多少棵了?”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仰起脸,望向站在田埂上、手捧泛黄册子的汉子。
这汉子是田村农社社长李德昌,年近四十,黝黑面庞刻着风霜,眼神却透着精明与韧劲。他闻言放下手中的“农桑文册”,蹲下身拿起一根光滑的算筹,在孩子们画的“格子”里比划:“招娣你看,这‘正’字一笔是五,两笔便是十。咱们村今年应栽桑枣两千棵,桑苗、枣苗各一千。昨日你家阿爷领了二十棵桑苗,栽在村西坡地,对不对?”
名叫招娣的小姑娘用力点头:“对!阿爷说,桑树是给咱们造衣用的,等桑叶长大就能养蚕,结茧后缫丝织布。”
“说得好!”李德昌赞许地摸摸她的头,“那枣树呢?”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抢着开口:“我知道!我知道!枣子能当粮食,荒年能救命!先生讲过,以前没有玉蜀黍、马铃薯这些东西,咱们北方就靠枣树!”这孩子是村里穷户王老实的儿子石头,因农社办了农校,农闲时能跟着社师认字。
李德昌笑着点头,目光却飘向远方。他想起年初县里主簿亲自来宣读大司农司的文书,强调农桑的重要性。文书说“无水源处则规定凿井取水”,田村靠着滹沱河不缺水,但引水灌溉的沟渠还得年年修整。至于虫害,社长的职责之一便是“每年去田间察看有无蝗蝻等虫害滋生,有则设法除灭”。去年邻村闹蝗虫,李德昌带着几个青壮天不亮就去帮忙,掘沟掩埋、点火烟熏,累得半死才没让蝗虫蔓延到田村。
“社长!社长!”急促的声音打断思绪,社员赵老五气喘吁吁跑来,手里提着空陶罐,“不好了,东头那片新栽的枣树苗,叶子都蔫了!”
李德昌心里一紧,站起身:“带我去看看!”
一行人匆匆赶到村东枣园。果然,那片刚栽下没几天的枣树苗,原本嫩绿的新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有些甚至发黄卷曲。李德昌蹲下身仔细查看土壤,又拨开一株树苗根部的泥土,眉头渐渐皱起。
“是水浇多了,烂根了。”他判断道,“这几天下雨地湿,赵老五,你是不是又来浇了?”
赵老五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俺……俺想着刚栽的苗娇贵,多浇水长得快……”
“糊涂!”李德昌沉下脸,“栽树不是浇菜,得看天看地!这沙土保水性差,但连着下雨再浇就过了!赶紧把沟理深些,让水渗出去。”他转头对跟来的石头说:“石头你跑得快,去把社里的《救荒本草》取来,给赵老五念念哪些树苗喜湿、哪些耐旱!”
石头响亮应了一声,拔腿往村西农校跑去。
农校设在村西旧庙里,社师是落第老秀才周先生,虽有些迂腐却肚子里有墨水,对农事也略知一二。此时并非农闲,但周先生正给几个因家里活计不忙提前来的孩子讲解算学。石头一头闯进来,大声道:“先生!先生!社长让取《救荒本草》!”
周先生放下毛笔推了推眼镜:“莫急莫急,何事这般慌张?”
石头把枣树苗的事说了一遍。周先生点点头,从靠墙书架取下一本线装书——正是官府刊印的《救荒本草》。“拿去,让你社长照着上面做。另外告诉你社长,明日农闲让适龄孩子都来上课,我要讲‘社仓’的道理。”
“哎!”石头接过书,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李德昌按着《救荒本草》的指点,指挥赵老五和其他社员给枣树苗排水松土,忙到日头偏西,看着那些树苗似乎缓过一口气忙完,他才松了口气。这时,他忽然想起周先生的话——明日农闲,农校要开课讲解“社仓”。
社仓,也就是义仓,是农社制度里另一项至关重要的事务。“每逢丰收之年,每家每口须缴米、麦一斗;若没有米、麦,可用杂粮替代,以备荒年之需,这被称作‘公共储蓄’。”李德昌对此深以为然。他亲历过荒年,深知那滋味有多难熬。
前年收成欠佳,村里的社仓便开仓放粮,救了好几户濒临饿死的人家,其中就包括王老实家。石头能去农校读书,也是多亏社仓的帮衬,家里才有了余粮,不必让孩子天天跟着下地劳作。
第二天,农校里坐满了孩子。周先生清了清嗓子,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教认字,而是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社仓”。
“孩子们,”周先生缓缓开口,“你们可知这‘社仓’是何物?”
招娣举起手:“先生,我知道!我阿娘说,就是把粮食存起来,等没饭吃的时候拿出来吃!”
“然也。”周先生点点头,“社仓的设立,并非为了一人一户,而是为了全村人。丰年时,每家拿出一点,积少成多;若遇荒年,青黄不接之际,便可从社仓借粮,等来年收成后再归还。这便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就是‘公共储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孩子们:“你们的父兄,每年都要向社仓缴纳粮食。比如一家三口,便需缴纳三斗米麦,或是等量的杂粮。这并非官府征税,而是咱们农社自己的事,目的是实现‘家家有地,人人尽其余力,地无丝毫荒弃’,更是为了‘防备米麦不足时应付荒年之用’。”
石头听得格外认真,他想起前年家里断粮,阿爹愁得整夜睡不着觉,是社长带着阿爹去社仓,按规矩借了粮食,才熬了过来。“先生,那……那要是有人不肯缴怎么办?”
周先生微微一笑:“农社之内,理当守望相助,共渡难关。若有不愿缴纳者,社长会先出面劝导。若实在顽劣,或是隐瞒家产、不肯尽力务农之人,农社可呈报里正,再转报县衙,按‘不敬父兄、不务生业’论罪。不过,”他话锋一转,“咱们田村的社员,都是明事理的人。王老实家去年收成最差,按规矩本可以少缴,他却坚持足额缴纳,说社仓帮过他家,不能忘恩。”
孩子们都看向石头,石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自豪。
周先生又道:“社仓的粮食,由专人管理,账目要清清楚楚,每年秋收后都要当众核对,任何人不得私自挪用。这便是‘农村自治’的道理。咱们农社的事,咱们自己商量着办,但也要听从官府的号令,比如这‘农桑文册’,社长每年都要造册呈报上去。”
说到“农桑文册”,周先生轻轻叹了口气。他曾在县城的书院待过,知晓些官场的门道。“只是,”他声音压低了些,“土地有限,每年植树却有递增的指标。有些地方官为了政绩好看,便在册子上多报数字,实则并未真的栽种那么多树。百姓们便笑这是‘纸上栽树’,不过是官样文章罢了。”
李德昌恰好处理完枣树苗的事,走到农校门口,听到了周先生最后几句话,不禁深有感触。他何尝不知道这些?每年上报农桑数字时,县里都会暗示他多报一些。他尽量实事求是,但有时也不得不做些“调整”。比如去年植树,实际栽了两千三百棵,上报时便写成了两千五百棵。他叹了口气,走进院子:“先生,孩子们,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帮家里干活了。”
孩子们纷纷起身,向周先生行礼,然后叽叽喳喳地散去。石头走到李德昌身边,小声说:“社长,俺以后也要像阿爷一样,好好种地,多缴粮食给社仓!”
李德昌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农校旁边的那片空地上。按照规定,“社区如近湖塘,则必须养鱼、鸭、鹅,并栽种莲藕、菱及蒲苇等”。田村没有湖塘,但村后有一片洼地,他正琢磨着能不能引水改造一下,种些莲藕,或是养些鸭子。至于荒地,农社早已规定“先让较穷苦人家垦植”,王老实家的几亩地,就是几年前开垦荒地得来的,如今已能勉强糊口。
“社长,”周先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篇孩子们的习字,“你看,这是招娣写的,笔锋有进步。还有石头,这……”孩子聪明,就是底子弱些,多认几年字,将来或许能被地方官征用,谋个差事。”农校的另一项重要作用,便是“凡成绩良好的学生,可呈报地方官,以便征用”。这对农家子弟而言,无疑是一条难得的出路。
李德昌接过习字本,看着上面稚嫩却工整的笔画,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今农社办了农校,孩子们都能读书识字了。这农社制度,虽有“纸上栽树”这样的弊端,但实实在在给农村带来了变化。
他抬头望向村庄。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新栽的桑苗在夕阳下舒展着叶片,远处的枣树林也泛起了一片新绿。算筹声、读书声、孩童的嬉笑声,和着田野里返青麦苗的清香,构成了一幅生动的乡村图景。
“是啊,”李德昌喃喃道,“这农社,确实是个有意思的制度。”它脱胎于宋代的“乡约”,却又被蒙古统治者以律法形式固定下来,连住在汉人地区的蒙古人,也得加入农社。元代的统治者或许不懂中原农耕文明的精髓,但他们继承并推广了这样一种农村自治组织,客观上确实有利于恢复战后的农村经济。
他想起元初,北方因战乱人口锐减,土地荒芜。朝廷设立劝农官,推广农桑,设立农社,“以五十家为一社,择高年晓农事者立为社长。增至百家者,别设社长一员。不及五十家者,与近村合为一社。”社长不仅要劝课农桑,还要“教诫农桑,仍兼巡捕盗贼”。田村的农社,便是这样一步步建立起来的。
“先生,”李德昌对周先生说,“明日我打算去看看王老实家的麦地,顺便再查查各家桑枣的栽种情况。那‘农桑文册’,还得劳烦先生帮忙核算清楚。”
周先生点点头:“社长放心,我会仔细核对的。只是那‘纸上栽树’的事,社长还需拿捏分寸。”
李德昌苦笑一声:“我晓得。尽量多栽些,实在不行,也只能……唉!”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农社的事务繁杂而具体,从凿井取水到防虫灭蝗,从植树造林到开垦荒地,从社仓储蓄到农校教化,每一件都关系到社员的生计。李德昌知道,他这个社长,就像田埂上的野草,平凡却也坚韧,要在这片土地上,带领田村的百姓,在时代的风雨中,努力地活下去,并且,要活得好一点。
他转身往村里走去,脚步坚定。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田地里的庄稼在等着他,社员们在等着他,那本沉甸甸的“农桑文册”,也在等着他一笔一划地填写。而桑枣树下的孩子们,将会在农校里学到更多知识,他们,或许就是田村未来的希望。
元代的农社制度,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与坚持中,在桑枣的浓荫下,在孩子们的读书声和算筹声中,悄然运转着,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农村的肌理,成为历史长河中一段值得关注的独特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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