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白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脑子里却还在回放刚才的画面。长桌正中间坐着个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指间夹着支烟，不说话时就眯着眼听别人讲，偶尔点点头，看着普普通通，可周围的人说话时都下意识地往他那边瞟——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冯书记了。
王白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小说，都说这位冯书记是个“甩手掌柜”，不管谁当厂长都放权，起风十年里愣是稳坐钓鱼台。以前他还觉得是运气，可刚才见了那眼神才明白，那不是糊涂，是真的大智若愚。就像老话说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是真本事。
会议室的木门被推开时，夕阳正斜斜地穿过走廊的玻璃窗，在李亮平肩头镀了层金边。他脸上那股开会时的紧绷劲儿全散了，嘴角噙着笑，步子都比平时轻快些，看见等在门口的王白，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搞定了。”
王白心里门儿清——这会开得顺。现在厂里是杨德华厂长说了算，李亮平作为老部下，在常委会上自然腰杆硬。他笑着迎上去：“主任辛苦。”
“辛苦啥，都是该做的。”李亮平拍了拍他的胳膊，“下午没啥事了，我先走一步，你把那发言稿琢磨琢磨，别到时候掉链子。”说罢，他拎着公文包，脚步不停地往楼梯口走，那背影透着股如释重负的松弛。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王白坐在桌前，铺开稿纸，笔尖悬在半空想了片刻，忽然落下。他先写得酣畅，从车间的机床写到炼钢的高炉，从师傅的教诲写到对生产的琢磨，一千多字的稿子很快铺满了纸页。可等写完再读，又觉得太冗杂，提笔删删改改，最后浓缩成三百来字，字里行间却透着股劲儿，像淬了火的钢，又韧又亮。
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一刻钟。王白伸了个懒腰，骨头缝里都透着轻松——办事员的活儿确实省心，不用像在车间时天天跟油污和噪音打交道，只要把心思用在点子上，比抡大锤省力多了。
刚走出办公楼，就见孙玉凡背着工具箱站在梧桐树下，蓝布工装的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胳膊。他显然等了一阵子，脚下的烟蒂堆了小半堆，看见王白出来，把烟头往地上一碾，眼神里带着点试探：“还行？”
王白知道他想问啥，走过去递了根烟：“挺好的，主任挺认可。”
孙玉凡接过烟，没点燃，夹在耳朵上，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些：“那就好。”他没再提钳工那茬，有些事既然定了，再念叨反倒添堵。两人并肩往厂外面走去！
几天后的下午，李亮平拿着王白的发言稿，越看眉头越舒展，最后“啪”地拍在桌上：“行！就这稿子，明天上台念，错不了！”他原以为王白笔杆子还不错，没想到笔杆子也这么硬，那字里行间的劲儿，比人事科那帮笔杆子写的套话鲜活多了。
王白笑了笑：“还是得您把关，心里才踏实。”
李亮平摆摆手：“我可不抢功，你这文笔，确实好！当钳工确实屈才了。”
第二天的大礼堂里，黑压压坐满了人。前排的领导们正襟危坐，后排的工人师傅们交头接耳，空气里混着汗味和肥皂的清香。前面几个先进代表轮流上台，稿子念得字正腔圆，内容却大同小异——感谢领导栽培，感谢组织信任，末了总少不了一句“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
冯书记坐在正中，手指间夹着烟，眼皮半眯着，像是在打盹；杨厂长端着搪瓷缸子，偶尔抿一口水，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些稿子听多了，跟车间里的机器声似的，熟得让人提不起精神。
后排的工人师傅们却看得认真，有人还掏出皱巴巴的本子记着，眼里满是羡慕。对他们来说，能站在台上当先进，比拿奖金还荣耀，他们不懂文化，但是懂荣耀啊！
终于轮到王白。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步子沉稳地走上台，接过话筒时，台下瞬间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看热闹的。
“厂里领导同志们，工人同志们！”王白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清晰又有力，“今天我获得了先进个人，我觉得无限光荣……”
开头的话和前面几人没什么两样，冯书记依旧眯着眼，杨厂长的目光也没在他身上多停留——又是人事科的套路稿。
可话音刚落，王白话锋一转：“我第一次来北京，想去看升旗，想去感受那种一起奔跑的热血！跟我一样想法的有很多，人很多，我到现场，听见有些人说，看啊，他们都是一群十几岁二十岁的年轻人啊……”
台下的窃窃私语忽然停了。
王白的声音里带着股真切的热乎劲儿，不像念稿，倒像在跟人掏心窝子：“当时的我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今天的我懂了——他们正在用自己强力的臂膀，接过先辈们递来的接力棒，想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托举成另一个盛世年华！”
冯书记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眼皮微微抬了抬，目光落在台上那个年轻人身上。
“当时的我是个半大孩子，挤不进人群，想放弃时，听见有人喊：‘娃娃们，大力往前冲，努力冲到第一排！慢了也没关系，不要沮丧，你们可能没看到五星红旗上升的阶段，但红旗到顶飘扬的场景，都能看到！’”王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感染力，“是啊！慢了怕什么？只要往前冲，总有一天能看到红旗飘扬的模样！咱们厂的机床转得这么快，不也是为了让这红旗飘得更稳、更久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大礼堂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今天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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