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首相对话荷声
又是一个深秋,荷塘的残叶在风里抖落最后一片枯瓣,像为岁月翻页时落下的书签。阿糯坐在竹台的藤椅上,鬓角的霜比檐角的白更甚,手里却仍握着针,在块素布上绣着极小的荷苞,银线在布面游走,慢得像在数着漏过指缝的时光。
阿竹坐在对面的竹凳上,正用棉布擦拭那支湘妃竹笛。笛身的紫斑已被岁月浸成了深褐,却依旧温润,像块藏着故事的玉。他的背比往年更驼些,咳嗽时总要用手按住胸口,却依旧会在擦完笛后,凑到阿糯耳边说:“你听,笛子里还有当年的蝉鸣。”
“今日该去祠堂看看那幅《三生三世》了。”阿糯放下针线,声音里带着老人特有的温厚。竹台上的篾席已换过无数次,最新的这张是小菱的曾孙编的,边缘绣着圈极小的并蒂莲,针脚像极了当年阿桃的手法,“孩子们说,画里的藕丝又清晰了些,像在长呢。”
阿竹笑着点头,起身时拐杖在竹板上敲出笃笃的响,像在应和塘里残荷的轻颤。他扶着阿糯走下竹台,木梯的扶手已被磨得发亮,是无数双手握过的温度。塘埂的老槐树下,两个石凳干干净净,是后生们每日擦拭的,说“阿糯奶奶和阿竹爷爷要在这里歇脚”。
“还记得吗?”阿竹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塘中央的竹台,“我们在这里酿的第一坛桂花酒,你说太甜,要加些莲心。”竹台的湘妃竹在秋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虽有些地方已发朽,却依旧稳稳地浮在水面,像位守诺的老者。
阿糯望着竹台,忽然看见阳光下的水面上,映出两个年轻的身影——姑娘扎着羊角辫,正踮脚给少年戴荷苞;少年背着竹篓,手里攥着支没刻完的笛,眉眼清亮。她笑着揉了揉眼睛,影子却散了,只剩下红鲤游过的涟漪,把秋阳晃成了碎金。
二、满堂荷香续旧篇
祠堂里的香火味混着艾草香,在空气中酿出沉静的暖。阿糯和阿竹坐在樟木箱旁,看着后生们整理旧物——小虎子的孙子正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幅《夏荷满堂》,绣布虽已泛黄,暗金线却依旧泛着光,莲蓬阴影里的戏水孩童,像还在笑着闹着;小菱的曾孙女捧着那支湘妃竹笛,放在唇边试吹,《荷风引》的调子生涩却认真,惊得供桌上的烛火轻轻颤。
“这是阿糯奶奶当年绣的荷囊。”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个褪色的锦囊,里面的干荷叶早已成灰,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针脚,“先生说,这里面藏着荷塘的魂。”
阿糯接过锦囊,指尖触到布面的糙,忽然想起那年阿竹远行,她把所有牵挂都绣进了这方布片里。如今锦囊虽旧,却像块吸满了岁月的海绵,轻轻一捏,就能挤出当年的月光、笛音、还有那句“我等你”。
阿竹被后生们围着问笛谱,他眯着眼睛,用拐杖在地上划着调子,说“《星荷谣》的魂在‘轻’字,像星子落进荷叶,重了就碎了”。有个眉眼像极了阿竹年轻时的少年,捧着支新做的竹笛,怯生生地问:“爷爷,竹笛真的能把思念送到远方吗?”
“能。”阿竹的声音忽然亮了些,像被点燃的烛,“只要心里的荷还开着,笛声就能顺着风,找到要找的人。”他望着少年,忽然想起当年踏雪归来时,阿糯站在塘边的模样,发间别着荷苞,眼里的光比雪还亮。
宴席摆开时,桌上的莲子羹冒着热气,是用塘里最后一批莲蓬煮的,甜里带着点涩,像极了他们走过的八十年。后生们轮流敬酒,说“要像阿糯奶奶和阿竹爷爷一样,把日子过成荷的样子,有根,有魂,有开不尽的花”。阿糯望着满桌的笑脸,忽然看见樟木箱的角落里,放着个熟悉的布包,里面是半片焦黑的旧荷绣样,正是李婶留下的那片,被岁月浸成了深褐色,却依旧守着最初的温度。
三、荷台望月共长眠
冬雪落满荷塘的那个夜晚,阿糯和阿竹躺在竹台的藤椅上,盖着同床绣满荷纹的棉被。雪落在竹板上,发出簌簌的响,像无数根银线在轻轻刺绣,把整个荷塘都绣成了白色。
“你看那朵荷。”阿糯指着塘中央那株残梗,雪压在上面,却依旧挺得笔直,像支冻住的笛,“像不像当年你刻的第一支笛?”
阿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咳嗽,却格外清亮:“像,都带着股倔劲。”他握紧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却依旧能稳稳地回握,像当年在竹屋灯下,她教他绣荷时那样。
远处的竹屋亮着灯,是后生们留的,说“奶奶和爷爷怕黑”。窗纸上的荷影在风里晃,像无数个过往的日夜,他们相携着看荷、绣荷、听笛,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诗。
阿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是当年那个湘妃竹雕的,红豆莲子处已被摩挲得发亮。他把匣子放在阿糯掌心,里面是两片干枯的荷叶,一片是当年埋酒时压坛口的,一片是竹台篾席上掉落的,此刻叠在一起,像把八十年的光阴,轻轻合在了一起。
“等到来年荷开,”阿糯的声音轻得像雪,“我们还在这竹台上,你吹笛,我绣荷。”
阿竹点点头,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闻到熟悉的荷香,像闻了一辈子的安稳。雪越下越大,把两个依偎的身影盖成了小小的丘,像两朵并蒂的荷,根在泥里,魂在风里,终于在岁月的尽头,紧紧相拥。
四、荷风未歇有新声
多年后,荷塘的竹台依旧浮在水面上,湘妃竹的紫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位沉默的见证者。后生们说,每逢月夜,总能看见竹台上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坐着绣荷,银线在布上泛着光;一个站着吹笛,调子老得发旧,却总能引来满塘的萤火虫。
祠堂的樟木箱里,那幅《荷生三世》旁又添了许多绣品——《雾荷图》《思归图》《夏荷满堂》……幅幅都绣着荷,却幅幅都藏着不同的故事,像部写不尽的家族史。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捧着那本磨破的绣谱,在竹台上临摹,银线在布上走得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说“要像阿糯奶奶一样,把日子绣进荷里”。
春日的雨打在荷叶上,发出嗒嗒的响,像《荷风引》的鼓点。一个少年坐在竹台上吹笛,笛尾的荷苞坠轻轻晃,是他用阿竹留下的湘妃竹刻的,紫斑像泪痕,却在雨光里泛着亮。他的身边,小姑娘正绣着幅新的《春荷图》,银线穿过布面的声响,与笛音融在一起,像无数个过往的日夜,温柔得让人心安。
风穿过荷塘,带着新荷的香,吹得竹台的篾席沙沙响,像在说:所谓永恒,从不是定格的瞬间,而是荷开了又谢,笛音断了又续,有人把牵挂绣进针脚,有人把思念吹进笛孔,让每一缕荷风,都带着前人的温度,拂过后人的眉眼,岁岁年年,从未停歇。
塘中央的残梗旁,新的荷叶正悄悄舒展,卷着边,像只半拢的手,托着颗滚圆的露,珠里映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正相视而笑,眼里的光,像极了八十年前,那对把日子绣成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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