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到头顶,明晃晃地照着,将昨夜暴雨留下的水洼晒得冒出若有若无的白汽。陈江河背着装满药材的背篓回到卫生所门口,却见一个黝黑壮实的汉子正蹲在院墙根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是邻村小河屯的张铁柱,有名的孝子。他听见脚步声,猛地抬起头,看见陈江河,像是见了救星,慌忙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迎上来。
“陈大夫!您可回来了!”张铁柱的声音带着焦急,“俺娘…俺娘她…”他搓着粗糙的大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
“张大娘怎么了?别急,慢慢说。”陈江河推开卫生所的门,将背篓小心放下,示意张铁柱进屋。
“俺娘她…说不出话了!”张铁柱跟着进来,脸上满是愁容,“就前两天开始的,起初只是嗓子有点哑,俺们都没当回事。可昨天下午,突然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吃饭喝水倒还顺畅,就是不吭声,问她啥,她就指着脖子摇头,眼泪汪汪的。”
失语?陈江河神色凝重起来。这症状可轻可重。
“之前找别的医生看过吗?”
“找了!”张铁柱叹了口气,“昨天就抬着去了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周大夫看了喉咙,说没啥大毛病,就是有点红,开了点消炎药片。可吃了药,一点不见好!今早起来,还是说不出话。俺娘急得直掉眼泪,俺这心里也跟猫抓似的。”
他望着陈江河,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陈大夫,都说您昨晚用一根银针就把狗蛋救活了,神了!您能不能去给俺娘瞧瞧?家里实在没辙了!”
又是冲着他昨夜那“一针救命”的名声来的。陈江河心里明白,这名声传开是好事,也是压力。治好了,自然声望更隆;治不好,或者看出什么问题,只怕刚积累的一点信任也会崩塌。
“走吧,我去看看。”陈江河没有犹豫,重新背起刚放下的药箱。医者父母心,况且,他也想验证一下,自己那奇异的“气感”,在面对不同的病症时,是否依旧有效。
小河屯离青山公社不远,走了约莫半小时就到了。张铁柱家是三间土坯房,院子里打扫得还算干净。刚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小的老太太坐在屋门槛上,正低头抹着眼泪。正是张大娘。
她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儿子带着陈江河进来,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涌上急切和期盼的光芒,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流声,却吐不出半个清晰的音节,急得她用手使劲指着自己的脖颈,脸上写满了痛苦和焦灼。
“娘,您别急,陈大夫来了,让他给您好好瞧瞧。”张铁柱连忙上前安抚。
陈江河走到张大娘面前,温声道:“大娘,您别紧张,放松,我给您检查一下。”
他先是仔细观察她的面色。面色略显苍白,但并非重病之人的晦暗。眼白有些血丝,眼神焦急。他示意张大娘张开嘴,检查咽喉。果然如张铁柱所说,咽喉部只是轻微红肿,绝对不至于导致完全失语。扁桃体也不大。
“大娘,您试着‘啊’一声,尽量出声。”陈江河引导着。
张大娘用力尝试,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却只能发出嘶哑的、破碎的气音。
陈江河点点头,不再纠结于喉咙。他伸手搭上老太太的腕脉。
指尖触及皮肤,微凉。他凝神静气,细细体会。脉象沉细,略有些弦紧,如同按压细细的琴弦,但力度不足。这并非实火壅盛之象,反倒有些像肝气郁结,兼有心脾两虚。
肝主疏泄,调畅气机,情志不遂,肝气郁结,可导致痰气交阻,影响发声。脾虚则气血生化无源,咽喉失养。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温热感再次从指尖悄然涌现,比前两次更加清晰、稳定。伴随着热流,他仿佛能“看到”一股郁结之气,盘踞在老太太的胸胁部位,尤其是咽喉下方的区域,气机阻滞不畅。而心脉部位,则显得有些乏力、濡湿。
这不是器质性的病变,更像是情志引发的“癔症性失语”?结合脉象和这奇异的感知,陈江河心中有了初步判断。
他收回手,看向张铁柱,问道:“铁柱哥,大娘发病之前,家里或者村里,有没有发生什么让她特别着急、上火,或者心里憋屈的事?”
张铁柱被问得一怔,挠了挠头:“特别的事?没啥啊…俺娘平时性子挺好的…”他皱着眉努力回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下大腿,“哦!对了!发病前一天,俺家养的那只下蛋最勤快的老母鸡,不知被哪个天杀的黄皮子(黄鼠狼)叼走了!俺娘心疼得好一顿念叨,饭都没吃好。可…可那也不至于就说不出话吧?”
一只鸡?陈江河微微蹙眉。或许,这只是个引子,积压的情绪借由这个导火索爆发了出来。
他沉吟片刻,对张铁柱说:“大娘的喉咙没什么大碍,消炎药作用不大。她这病,根源不在咽喉,而在‘气’上。是心里憋了股气,堵住了,气机不通,所以说不出话。”
“气堵住了?”张铁柱听得半懂不懂,一脸茫然。旁边的张大娘却用力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急急地比划着,意思是陈江河说到了她心坎里。
“陈大夫,那…那咋治?”张铁柱急忙问。
“针药并用,疏肝解郁,理气开音。”陈江河言简意赅。他打开药箱,取出针包。
选择穴位:廉泉(位于喉结上方,利喉开音)、天突(位于胸骨上窝,宽胸理气)、内关(位于腕横纹上两寸,宁心安神、理气镇痛)、太冲(位于足背,第一、二跖骨结合部前方凹陷中,肝经原穴,疏肝解郁)。
他拈起毫针,消毒。下针时,刻意凝神,引导着指尖那丝温热的气流,缓缓透入穴位。
针尖刺入廉泉穴时,张大娘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松动了。针内关时,她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分。针太冲时,她轻轻叹了口气。
行针过程中,陈江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导入的那丝温热气流,如同灵巧的工匠,正在一点点疏通着那些郁结阻滞之处。尤其是廉泉穴,针下的气感从最初的滞涩,逐渐变得通畅。
留针一刻钟。期间,陈江河让张铁柱去倒了碗温水来。
起针后,陈江河对张大娘温言道:“大娘,您别老想着说不出话这事。心里的委屈、憋闷,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别都闷在自己肚子里。气顺了,病自然就好了。”
他又对张铁柱说:“铁柱哥,我给大娘开个方子,主要是疏肝理气的。另外,家里有什么事,多跟大娘商量,别让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他拿出处方笺,写下:柴胡、白芍、枳壳、甘草、郁金、远志、石菖蒲。这是柴胡疏肝散合菖蒲郁金汤的加减方。
写完方子,他接过张铁柱递过来的那碗水,却没有立刻给张大娘,而是看着她的眼睛,用温和但带着某种引导力量的语气说:“大娘,来,试着慢慢喝口水。别急,想着水润过喉咙,很舒服。”
张大娘迟疑地接过碗,凑到嘴边。屋子里很静,张铁柱屏住了呼吸。
她小心地喝了一小口。
吞咽动作顺畅。
接着,陈江河又道:“大娘,您试着说个字,随便什么字都行。比如,‘好’。”
张大娘放下碗,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还在与某种无形的束缚抗争。
“娘,您试试!试试!”张铁柱忍不住鼓励道。
张大娘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然后,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字符,终于冲破了阻碍:
“……好。”
声音嘶哑,干涩,但确确实实是人的语言!
“娘!您能说话了!”张铁柱狂喜,一把抓住母亲的手,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张大娘自己也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尝试着发出几个音节:“……呃……啊……铁…柱……”
虽然依旧沙哑,但字音越来越清晰。巨大的喜悦和委屈同时涌上心头,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次不再是焦急的泪水,而是宣泄和释然。
“能说了…能说了…”她重复着,泣不成声。
张铁柱千恩万谢,非要塞给陈江河几个鸡蛋和一小布袋粮食当诊金。陈江河推辞不过,只收了那点粮食,将鸡蛋留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已是下午。阳光依旧炽烈,但陈江河的心却格外沉静。
连续两次成功的诊疗,尤其是张大娘这例情志病,让他对自己的医术和那奇异的“气感”有了更多的信心。这能力,似乎对诊断和治疗都有极大的辅助作用。
但同时,他也看到了这个时代医疗资源的极度匮乏,以及人们对于疾病,尤其是“心病”认知的局限。
路过大片等待收割的稻田时,他看见几个知青正在田埂上休息,林晓月也在其中。她似乎刚喝完水,脸色比早上好了些,看见陈江河,远远地点头打了个招呼。
陈江河也点头回应,脚步未停。
他想起卫生所墙角那背篓药材,想起刘老根被没收的菜,想起张大娘失而复得的声音。
在这个充满束缚又孕育着新生的年代,他这身医术,和这莫名而来的能力,究竟能走多远?
他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一架喷气式飞机正拉出长长的白线,划过天际,奔向未知的远方。
新的时代,或许,真的快要来了。而他要做的,是在它来临之前,先让自己站稳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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