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七月的这个雨夜,注定要成为陈江河生命中的一道分水岭。
暴雨如注,砸在公社卫生所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顶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豆大的雨点从窗户的破洞溅进来,打湿了靠窗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桌上,一盏煤油灯的火苗在从缝隙钻进来的风中剧烈摇曳,将陈江河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也跟着晃动,仿佛一个不属于这里的、随时会消散的幽灵。
陈江河猛地抬起头,额角撞上了桌沿,一阵钝痛让他彻底清醒。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土墙、煤油灯、散发着消毒水和草药混合气味的狭小空间,还有身上这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色粗布上衣。这一切都在无情地提醒他,这不是他在2023年那间堆满医学文献和人体模型的公寓,不是他那个可以随时点外卖、开视频会议的世界。
他是陈江河,二十八岁的中医博士,专攻针灸与经方融合应用,前途本该一片光明。可现在,他是青山公社的赤脚医生,同样叫陈江河,二十出头,父母早亡,靠着跟一个老中医学了点皮毛,在这缺医少药的年代,勉强维系着方圆几十里乡亲们的健康。
穿越过来已经三天,最初的震惊、恐慌、抗拒,逐渐被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取代。记忆融合带来的混乱还未完全平息,属于这个时代、这个身份的记忆碎片,如同这窗外的暴雨,不断冲刷着他的意识。
“江河!江河!快开门啊!”
急促的拍门声和着风雨声,夹杂着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薄薄的木门,狠狠砸在陈江河的心上。
“陈大夫!救救我家狗蛋!他…他抽过去了!没气儿了!”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陈江河猛地站起,抓起了靠在墙边那个掉漆严重的棕色木头药箱。药箱很轻,里面只有几卷发黄的纱布,一小瓶酒精,几样最普通的草药,还有一套用旧绒布包着的、针尖都有些发暗的银针。这就是他,一个1979年的赤脚医生的全部家当。
他拉开门闩,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立刻扑了他满脸。门外,黑暗中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身影,是住在村东头的王寡妇。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见陈江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泥水里。
“陈大夫,求求您,救救狗蛋!他就剩一口气了!”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凄惶。
陈江河心头一紧,也顾不上找伞,把药箱往怀里一揣,弯腰用力扶起王寡妇。“王婶,快起来,走,赶紧去看看!”
雨更大了,砸在人身上生疼。去往村东头的土路早已变成一片泥泞。陈江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往身子里灌,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脚下打滑,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泥浆溅了满身,药箱也脱手甩了出去。他顾不得疼痛,慌忙在泥水里摸索着找到药箱,紧紧抱在怀里,爬起来继续往前冲。
王寡妇家低矮的土房里,同样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潮湿、闷热,混杂着牲畜和人体汗液的气味。小小的土炕上,围着几个抹眼泪的邻居,炕中间,躺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娃——狗蛋。
孩子双眼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牙关紧咬,面色和嘴唇都是骇人的青紫色,四肢还在不受控制地、一阵阵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呼吸极其微弱,眼看就要断绝。
“让开!都让开!别围着!”陈江河拨开人群,冲到炕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脑海中那个现代医学博士的思维,迅速切换到这个时代赤脚医生的身份,同时,又调动起前世积累的全部医学知识。
他伸手探向孩子的额头,滚烫!至少三十九度以上。再抓起那只瘦小的、还在微微痉挛的手腕,三根手指搭了上去。指下的脉搏急促而弦紧,如按琴弦,这是典型的热极生风之象。
急惊风!
在现代,这多半是小儿高热惊厥,需要立即退热、镇静,必要时甚至要气管插管保证呼吸。可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退烧针,没有安定,没有氧气!
“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有什么症状?”陈江河一边飞快地打开药箱,取出那个旧绒布包,一边急促地问。
“就…就刚才!晚饭后就说头疼,有点发热,我没当回事,以为着凉了…睡下没多久,就这样了…”王寡妇语无伦次,哭得几乎瘫软。
高热,头痛,迅速转为抽搐、意识丧失。陈江河眼神一凝,这不仅是急惊风,而且来势凶猛,稍有耽搁,就算救回来,也可能因为大脑缺氧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时间就是生命!
他深吸一口气,摊开绒布,手指拂过那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指尖触碰到最粗的那根三棱针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升起——那不是冰冷金属的触感,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仿佛这针与他血脉相连。
是错觉吗?还是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对针灸的某种本能?
来不及细想!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陈江河低喝一声。旁边两个汉子连忙上前,小心而用力地固定住孩子抽搐的身体。
陈江河拈起那根三棱针,在煤油灯的火苗上迅速燎过,算是简单的消毒。他的目光锁定在孩子鼻唇沟正中、那个名为“人中穴”的位置。
醒脑开窍,调畅气血,疏通阴阳,人中穴是急救要穴!
他屏住呼吸,排除一切杂念,将全部精神凝聚于指尖。这一刻,前世在模拟人身上千百次的练习,与这具身体似乎存在的某种模糊记忆,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手腕沉稳如磐石,指尖轻旋,针尖精准地刺入皮肤,快速捻转、提插!
就在针尖破皮而入的瞬间,陈江河浑身猛地一震!
不是错觉!
一股清晰无比的温热感,如同细微的电流,从针柄传来,顺着他的指尖、手臂,瞬间传遍全身!这股热流所过之处,驱散了雨夜的寒意,抚平了内心的焦躁,甚至让他对眼前病患的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能“感觉”到,那枚刺入穴位的银针,仿佛成了他意识的延伸,正将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导入孩子紊乱的气血之中。
这就是……气感?前世只在古籍记载和师父口耳相传中听说过的、针灸至高境界才能触及的“得气”?
陈江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强压住内心的震撼,继续运用强刺激手法。
一针!两针!三针!
随着他的行针,奇迹发生了。
孩子喉咙里那令人心悸的“嗬嗬”声逐渐减弱,紧接着,“哇”的一声,一口浓痰从口中吐出。紧咬的牙关松开了,青紫色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去骇人的颜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已有了些许活气。剧烈抽搐的四肢也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无意识的颤动。
最明显的是,那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开始变得明显、规律起来。
“有气了!有气了!”一个邻居惊喜地叫出声。
“老天爷,活了!狗蛋活过来了!”另一个也激动地喊道。
王寡妇扑到炕边,颤抖着手去摸孩子的脸颊,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和下降的体温,她“哇”的一声,压抑的哭声终于彻底释放出来,那是劫后余生的痛哭。
陈江河缓缓将银针拔出,小心地用纱布擦干净,放回绒布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冷汗和雨水浸透,一阵虚脱感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炕沿,看着呼吸逐渐平稳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救回来了。
用一根最普通的、甚至有些锈迹的银针,在没有现代医疗支持的条件下,他把一个濒死的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那个奇异的“热流”,究竟是怎么回事?是穿越带来的金手指?还是这具身体原主本身就具备的、未被发现的潜能?
“陈大夫…谢谢…谢谢您!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王寡妇转过身,又要下跪,被陈江河及时拦住了。
“王婶,别这样。狗蛋这还没完全脱离危险,高热还没退。”陈江河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异常沉稳,“我开个方子,你明天想办法去公社卫生院抓药。另外,去找点高度白酒来,我教你怎么给他擦身子物理降温。”
他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从药箱里翻出半本泛黄的处方笺和一支快秃了的铅笔。略一沉吟,他写下了一个方子:生石膏、知母、粳米、甘草……这是《伤寒论》中的白虎汤加减,清气分热的主方,正对狗蛋现在的高热证候。
他的字迹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与这个年轻赤脚医生身份不符的老练。写方子的时候,那股奇异的温热感似乎还在指尖隐隐流动,提醒着他今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变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天边,隐隐透出一丝微光,黎明即将到来。
陈江河将写好的方子交给王寡妇,又仔细叮嘱了物理降温的注意事项。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孩子获救而重新燃起希望的母亲,看着周围那些朴实的、带着敬佩目光的乡亲,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迷茫依旧存在,对这个陌生时代的疏离感并未消失。但与此同时,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利用自身所学、在这个艰难年代做点什么的微弱火苗,也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陈江河,一个来自未来的中医博士,如今是1979年青山公社的赤脚医生。前路漫漫,但他手中的银针,似乎已经为他指明了最初的方向。
雨停了,天快亮了。而属于陈江河的这个时代,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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