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死寂并非源于无人，而是源于刻意的清空。
病房里空无一人，连床单都被扯得平平整整，仿佛昨夜那个辗转呻吟的战士从未存在过。
林晚星心头一沉，快步走向护士站，却发现那里也只有几个低头忙碌、不敢与她对视的年轻护士。
她径直穿过走廊，推开理疗科资料室的门，心脏瞬间凉了半截。
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铁皮档案柜，此刻竟空空如也，像一头被掏空内脏的巨兽，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徒劳。
那本她熬了几个通宵才啃了一半的《战地外科案例汇编》，那三份她准备用来做技术推演的近期手术录像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她身侧飞快地掠过，一个温热的小纸团被塞进了她的掌心。
是新来的小赵护士，她头也不敢抬，脚步匆匆，几乎是逃也似的消失在走廊拐角。
林晚星走到走廊尽头，背对着所有人，缓缓展开了那张被手汗浸得有些湿润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颤抖的字迹：“杜主任说‘杂学不能乱看’。”
杂学？
林晚星捏紧了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脑海里瞬间闪过昨夜的画面——那个年轻的战士因为简单的阑尾炎被误诊为肠胃炎，蜷缩在病床上，疼得满头冷汗，嘴里却还念叨着不想给部队添麻烦。
是她，不顾值班医生的白眼，强行介入，才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腹膜炎悲剧。
而她判断的依据，恰恰就来自于那本被称作“杂学”的《战地外科案例汇编》中一个极不显眼的案例！
原来，他们怕的不是她学了“杂学”，而是怕她学得太快、看得太透，怕她这颗不受控制的“钉子”，戳破他们用陈规和懒政织成的安逸大网！
知识，本该是拯救生命的武器，此刻却被当成了划分等级、巩固权力的私器。
好，很好！
林晚星的眼中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淬了冰的寒光。
既然你们要关上这扇门，那我就亲手，把这堵墙都给你们凿穿！
“嗡——”
午间，医院的广播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电流音，随即响起了一道异常严肃的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柳老将军于一小时前突发右上腹剧痛，伴有高热及黄疸，经初步诊断为急性化脓性胆囊炎合并胆总管梗阻。地方专家会诊意见一致，建议立即转院至北京接受治疗，我院暂无条件开展ERcp或高风险开腹探查手术！”
这则通知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宁静的军区医院里炸开了锅。
柳老将军！
那可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开国元勋，定海神针般的人物！
消息瞬间传遍了每个角落，医院高层更是人人自危。
人群骚动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了所有议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大家安静！我是外科主任杜卫国。现在是非常时期，柳老将军的安危高于一切！我们必须严格按照规程行事，专家组的意见就是最高指示！我在这里强调一遍，绝不允许任何无资质、无授权的人员，对此事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更不允许任何人擅自插手！”
话音刚落，杜卫国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便穿过人群，如两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刺向了站在走廊尽头的林晚星。
警告的意味，昭然若揭。
几乎在同一时间，医院顶楼的独立办公室内，陆擎苍放下了手中一个印着“绝密”字样的红色电话。
他面沉如水，没有像任何人预料的那样直接下达命令干预，而是拨通了内线：“陈技术员，立刻调阅近五年全军区所有胆总管梗阻病例的全部资料，特别是手术方式、术后并发症和死亡率数据。另外，把所有历史ct、b超影像片，给我整理成一份详细的对比图谱。一小时后，我要看到。”
夜幕降临，当林晚星还在对着一张白纸，凭借记忆复盘那本被收走的《战地外科案例汇编》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陆擎苍走了进来，军靴落地无声，他将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她的案头，文件最上方，是一张张被精心标注过的ct对比图。
“你说过，数据不会骗人。”他只留下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挺拔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林晚星的指尖抚过那些冰冷的胶片，目光却被资料中的一行小字死死盯住。
那是一份三年前的手术记录，同样的急性胆道梗阻，同样是高龄患者，本院的一位老医生曾成功施行过一次微创胆道引流手术，患者术后七天便康复出院！
然而，这份堪称奇迹的成功案例，在结论处却被轻描淡写地归为“特殊情况下的侥幸成功，不具备推广价值”。
侥幸？
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从林晚星心底腾起，几乎要烧穿她的胸膛。
这不是侥幸，这是赤裸裸的扼杀！
扼杀了一种更安全、更有效的救治方案，只因为掌权者没有掌握它的能力，也恐惧它挑战自己的权威！
次日清晨，气氛凝重的晨会上，秦副院长亲自主持柳老将军的治疗方案讨论。
主刀医生张主任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情况紧急，老首长年纪大了，拖不起。我建议，立即进行开腹探查，直接切除病灶，解除梗阻！”
“我反对。”
一个清亮平稳的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会议室角落里那个挺直脊梁的年轻女人身上。
林晚星站了起来，迎着数十道或惊愕、或轻蔑、或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建议，立刻试行超声引导下经皮肝穿刺胆道引流（ptcd），先引流胆汁，控制感染，待老将军生命体征平稳后，再择期进行根治性手术。”
全场哗然！
“胡闹！”张主任第一个拍了桌子，“ptcd？那是介入科的活，我们谁做过？你一个连执业医师资格证都还没拿到的实习医生，也敢在这里纸上谈兵？”
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冷笑：“真是异想天开，拿老首长的命来给你当试验品吗？”
面对群众的质疑和嘲讽，林晚星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投影仪前，插上一个U盘。
下一秒，巨大的幕布上亮起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五年内32例高龄急性胆道梗阻患者死亡率对比分析》。
那是陈技术员连夜赶制的ppt，也是陆擎苍交给她的最强武器。
她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精准地落在图表上：“报告各位领导，这是本军区过去五年的真实数据。32名类似患者中，选择紧急开腹探查的19人，术中平均出血量680ml，术后并发症率高达41%，死亡7人。而其余选择保守治疗等待转院的13人中，有5人没能等到转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穿透力：“开腹，是在赌命。保守，是在等死。而ptcd，是给老将军博一条活路！你们怕担责，我不怕救不了人！柳老将军年事已高，心肺功能严重不全，现在开刀，无异于谋杀！如果大家信不过我的技术，我可以不进手术室，但我必须对方案负责。所有的风险，我来承担，这份技术指导责任的知情同意书，我现在就可以签！”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林晚星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回荡。
秦副院长紧锁的眉头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刺眼的数据，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院长的最终决定还没下来，但是……林晚星同志，你可以列席术前准备组。”
手术当天，无菌走廊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林晚星已经换好了洗手衣，静静地站在手术室的大门外。
她的身形在宽大的衣袍下显得有些单薄，但脊背却挺得像一杆标枪。
老周，柳老将军的专职司机，蹲在走廊的角落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在地上碾灭。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林晚星，冷哼一声：“首长的命金贵着呢，可不是你们这些不知道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拿来当垫脚石立功的。”
林晚星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她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件被擦拭得锃亮的金属器械，那是一把造型奇特的改良穿刺定位尺。
尺身上那些精密的刻度和独特的卡槽，是她根据巡诊哨所时自制的简陋器械图纸，结合人体解剖学反复改进而来的心血结晶。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擎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他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目光如锻造了千百遍的钢铁，径直走到林晚星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一名警卫员快步上前，低声劝道：“首长，这里马上要进行手术了，您还是先回办公室等消息吧。”
陆擎苍的视线没有离开那扇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走廊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她是主心-骨。”
一阵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棂掠过，带着初秋的凉意。
手术室上方，那盏巨大的无影灯骤然亮起，投下一片没有阴影的光明。
门内，是生死一线；门外，是权与责的对峙。
而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随着一声轻响，缓缓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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