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浪潮达到顶峰，又缓缓退去。田野里只剩下整齐的麦茬，空气中弥漫着新谷入仓后特有的踏实气息。农技站的热线电话逐渐稀疏，林枫从秋收指挥部轮换下来，回到了资料室的日常工作中。
周支书的消息如同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吴师傅那边没有回音，林枫也不敢主动去问。他只能通过雷明山偶尔传来的、极其隐晦的只言片语，得知周支书病情稳定，但身体受损严重，需要长期休养。这个消息让他稍感宽慰，却又涌起更深的无力感。一位为集体奉献半生的老人，最终落得如此境地，而他却连公开探视都做不到。
他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转化为更专注的工作。秋收结束后，各种总结、报表如同雪片般飞来。林枫负责整理今年全县农机作业效率的数据分析。他埋首在数字的海洋里，仔细比对不同公社、不同机型、不同作业条件下的各项指标。
一份来自红星公社的数据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同等条件下，红星公社的几台关键收割机的平均故障间隔时间明显高于其他公社，油耗和维修成本却相对较低。数据差异不算巨大，但趋势稳定。他调出这些设备的历史维修记录，发现它们在夏汛前都经过了一次“特别细致的全面保养”，更换了一些非关键但影响运行稳定性的小部件，而这些保养项目和部件更换，并未列入标准保养规程，更像是基于对设备特性的深度理解而进行的“个性化维护”。
林枫的心轻轻一动。他想起了孙社长，想起了那个在巨大压力下依然保持着沉默坚韧的合作社。这些数据，或许就是他们无声抗争和智慧坚守的另一种证明——不是对抗，而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将事情做到极致。
他没有在正式报告中突出这一点，只是在数据分析的附录里，客观地呈现了这组对比数据，未作任何评论。他知道，对于看得懂的人，这些数字本身就在说话。
就在他整理数据时，陈站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犹豫和决断的神情。
“林枫，坐。”陈站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则拿起一份文件，“这是地区刚下发的通知，关于明年的‘农业机械化示范点’遴选工作。每个县要推荐一到两个公社，作为新技术、新机具推广的标杆。”
林枫安静地听着，心中快速盘算着这背后的意味。
“示范点……”陈站长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林枫脸上，“不仅要有积极性，更要有一定的技术基础和管理水平，要能真正体现出推广价值。你觉得，我们县里，哪个公社比较合适？”
这是一个看似征求意见，实则充满试探的问题。推荐谁，不推荐谁，背后牵扯着复杂的因素。
林枫没有立刻回答。他脑海中闪过红星公社的数据，闪过柳林公社屡次的“技术性”求助，也闪过青石峪的沉寂与周支书的倒下。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为那些默默坚守的基层争取更多资源和认可的机会，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将某个公社置于更严格的审视之下。
他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陈站长，从技术基础和管理水平来看，红星公社和柳林公社的数据都比较突出。红星公社在设备维护和作业效率上表现稳定；柳林公社……虽然偶有突发状况，但技术人员解决问题的能力和积极性很高。”他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引起联想的词汇，只从公开数据和表面现象进行分析。
陈站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红星公社……孙大年那边，确实一直比较扎实。柳林嘛……”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问道，“青石峪呢？听说他们那边，以前也有些……土办法？”
林枫的心微微一紧。陈站长突然提到青石峪，绝非偶然。他保持着面色平静，回答道：“青石峪地处偏远，条件相对困难，以往主要依靠人力和简单工具。具体的‘土办法’，我了解不多。从现有的数据来看，他们的机械化基础确实比较薄弱，可能不太符合示范点的要求。”
他主动将青石峪排除在外，既是对周支书的变相保护，也是基于客观数据的判断。
陈站长看了他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最后“嗯”了一声：“情况我知道了。推荐名单站里还要再研究。你先把红星和柳林的相关资料整理一份详细的给我。”
“好的，陈站长。”林枫应道，退出了办公室。
他明白，关于示范点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这不仅仅是一个荣誉，更关系到未来政策倾斜和资源分配。他提供的资料和意见，将成为陈站长决策的重要参考。他必须更加谨慎，在推动那些值得支持的基层单位的同时，保护好像青石峪这样已经伤痕累累的地方。
傍晚，他收到苏念卿的来信。信中，她提到秋收后夜校组织了一次小型的“丰收分享会”，学员们带来了自家收获的瓜果，畅谈劳作心得，气氛热烈。她还提到，小陈似乎并没有完全放弃他的水车梦，最近经常一个人在河边写写画画，但比以前更加沉默和小心了。
“他看着河水的样子，就像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苏念卿在信中写道，笔触间带着一丝怜惜和担忧。
林枫看着信，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人孤独而执着的背影。希望的种子一旦播下，即便在巨石压迫下，也会寻找缝隙顽强生长。小陈的沉默，或许正是一种更深的思考和积累。
他回信时，依旧平淡，只说了县里示范点遴选的事情，说了秋收数据的分析。但在信的末尾，他画了一株在岩石缝隙中探出头的草芽，草芽上顶着一颗露珠。
风起于青萍之末。秋收过后，表面回归平静，但关于明年规划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示范点的遴选，基层青年压抑的创造渴望，高层政策可能的微调，以及那些深藏在数据背后的坚守与智慧，都在预示着，新的变化正在酝酿。林枫站在这个交汇点上，感受着四面八方的风力，知道自己必须像那株石缝中的草芽，既要抓住每一滴露水，又要警惕头顶的巨石。前路依旧莫测，但他已准备好迎接下一轮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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