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年的洛阳,牡丹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富足与奢华的气息,仿佛整个时代的精气神都凝结在这座神都的飞檐斗拱与车水马龙之中。
一间颇有名气的绣坊内,一位被称为“萤师傅”的女教习正在指点几位官家小姐学习一种失传已久的蹙金绣法。她看上去约莫二十许人,眉目清雅,气质沉静如水,一双手白皙纤长,引针走线时,带着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沉稳与精准。
只有坊主知道,这位“萤师傅”在她母亲经营这间绣坊时就已经在此,容貌似乎从未变过。坊主也曾暗自心惊,但“萤师傅”手艺卓绝,性情寡淡,从不惹是非,加之偶尔献上的、一些早已失传的古老绣样和配色技法,总能引来贵人们的追捧,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洛阳城里,奇人异士众多,只要有利可图,谁又管她到底活了多久?
游佳萤(她已很久没有用这个名字了,此刻她是“阿萤”,或者“萤师傅”)熟练地演示着针法,口中讲解着要点,声音平和,听不出波澜。她的官话带着一丝无可挑剔的洛阳正音,偶尔夹杂几句吴侬软语或关中方言,都是为了迎合不同出身的小姐们。
数十年过去了。具体是多少年?她有些模糊。从洮州城离开后,她去过江南水乡,在那里学会了染布和烹茶;也到过巴蜀之地,于深山古观中,旁听老道讲经,暗自记下那些关于魂魄、幽冥的零星话语;她还曾在河西走廊的商队里做过通译,熟练掌握了数种胡语,听着往来的商旅和僧侣,讲述着丝路另一端的光怪陆离,以及西域诸国关于转世、轮回的种种传说。
她像一个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可能与她处境相关的知识,一切可能找到哥哥线索的技艺。医术、卜筮、星象、甚至一些被斥为“巫蛊”的民间秘术,她都曾涉猎。那些在青铜门后莫名获得的基础能力,仿佛是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学习这些艰深知识的大门,让她总能比常人更快地领悟和掌握。
然而,懂得越多,内心的孤寂便越是深重。
她看着绣坊里那些年轻娇艳的女孩们,她们谈论着最新的发饰,心仪的少年郎,对未来充满了待嫁的憧憬。她们的生命是流动的,鲜活的,像窗外那些正值花期的牡丹,热烈地绽放,然后会凋谢,结出新的种子。
而她,是一株永生花(虽然她不知此物),被固定在了最美的形态,没有生长,没有衰败,也没有未来。她与她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名为“时间”的厚厚墙壁。
夜深人静,她独居在绣坊后的一间小屋里。屋内陈设简单,唯一的装饰是案几上一个不起眼的、木质的小匣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她视若性命的东西:一枚边缘磨损、依稀能看出曾刻有“煦”字的普通玉佩,那是哥哥当年贴身佩戴的,一小块早已干硬发黑、用油纸包了又包的杂面饼,那是哥哥最后一次省给她的,还有几张她凭记忆画下的、哥哥少年时的画像。画像的纸张已经泛黄脆化,她用最柔软的丝绸小心地衬着。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玉佩冰冷的表面,那点微弱的触感,是连接她与过去、与那个真实的自我的唯一桥梁。
“哥哥……你到底在哪里?”她对着虚空低语,声音里是多年沉淀下来的、几乎已成习惯的疲惫与哀伤。
轮回……转世……
这两个词,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如果哥哥已经不在了,那他的魂魄是否已入轮回?是否就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以另一种身份存在着?
她开始有意识地寻找。利用绣坊接触达官显贵的机会,她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些有名的僧道、隐士;利用通晓多种语言和文字的能力,她设法阅读一些流传不广的梵文佛经残卷,或是道家关于“炼魂”“归墟”的秘本。
她甚至伪装成虔诚的信女,捐出大部分积蓄,只为一睹某座古寺珍藏的、据说是迦叶尊者亲手所书的《轮回经》拓本。然而,那些经文要么语焉不详,要么深奥晦涩,充满了隐喻和象征,她苦苦钻研,得到的往往只是更加迷茫。
一次,她听闻终南山中有位百岁高龄的隐士,精通招魂之术。她不顾艰险,徒步进山寻找。在深山老林里跋涉了半个月,终于找到那位隐士的茅棚。老隐士须发皆白,确实颇有仙风道骨,但听了她的来意,虽然她只说是寻找失散多年、可能已不在人世的兄长,只是浑浊的双眼看了她许久,缓缓摇头:“逝者已矣,强求不得。姑娘,你身上……有股不属于尘世的味道,执着于此,恐生祸端。”
游佳萤心中剧震,几乎以为对方看穿了她的秘密。她还想再问,老隐士却已闭目不语,不再理会。
她失望而归,心中的希望之火,一次次被点燃,又一次次被现实的冷水浇熄。
“萤师傅,您看这配色可好?”一位小姐怯生生地问道,打断了游佳萤的沉思。
游佳萤回过神,看了一眼那略显俗艳的配色,温和地指出不妥,并给出了更雅致的建议。小姐心悦诚服。
她看着那小姐年轻鲜活的脸庞,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自己很快又要离开了。最近,坊主看她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更深的探究,几位常来的夫人也开始半开玩笑地问她用了何种秘方驻颜。洛阳,不能再待了。
北宋仁宗年间,汴京。
此时的游佳萤,是一名游走于各大书铺和文人雅集之间的“抄书人”兼“古籍修复师”。她写得一手好字,诸体皆能,尤其擅长模仿唐宋名家的笔意,对古籍的版本、源流更是如数家珍。这使得她在文人圈子里颇受尊敬,被称为“妙手先生”——无人知其是女子,她总是作男装打扮,声音也刻意压低,显得雌雄莫辨。
汴京的繁华,更胜洛阳。勾栏瓦舍,昼夜喧嚷。她在汴河畔租了一间小小的阁楼,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船只和喧嚣的市井声。她伏案工作,修复着一卷唐代的《金刚经》残卷,动作轻柔而专注。
时间在这里留下了更深的烙印。她目睹了王朝的鼎盛,也感受着潜藏的危机。她结识过意气风发的年轻士子,也见过他们宦海沉浮,最终白发苍苍。她曾为某位宰相府上修复过珍贵的家传古籍,也曾在市井巷陌,与潦倒的说书人交换过光怪陆离的乡野奇谈——其中不乏关于前朝旧事、因果报应的故事。
她寻找哥哥的方式,也随之改变。她不再仅仅依赖于僧道秘术,开始更加系统地搜集、研究各地的地方志、野史笔记,尤其是那些记载奇闻异事、涉及“宿慧”(指生而具有前世记忆)儿童的案例。她希望从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找到一丝关于哥哥转世的蛛丝马迹。
她甚至利用修复古籍的便利,偷偷查阅一些被官府列为禁书的巫术图谱、招魂仪式。那些诡异扭曲的符号和血腥的仪式描述,让她不寒而栗,但为了那一线希望,她强迫自己看下去,记下来。
然而,收获甚微。所谓的“宿慧”孩童,大多语焉不详,或被认为是癔症。那些招魂仪式,看起来更像是愚昧的迷信,毫无效果可言。
孤独,在这种繁华的映衬下,愈发蚀骨。
她不敢与任何人深交。那些与她论诗谈文的文人,若知道他们面前的“妙手先生”是个活了数百年的“怪物”,会是何等惊骇?那些对她暗生情愫的女子,若知道她心早已随哥哥死在千年前的雪原,又会是何等失望?
她就像汴河上的一片浮萍,随着时代的洪流起伏,却永远无法扎根。
一天,她听说大相国寺来了位西域番僧,据说有沟通幽冥之能。她犹豫再三,还是在一个黄昏去了。番僧容貌奇异,言语不通,通过翻译说,需要至亲之人的血脉为引,方可探知亡魂去向。
游佳萤摸着怀中那枚冰冷的玉佩,最终沉默地离开了。至亲血脉?她与哥哥,除了这枚玉佩和那些冰冷的记忆,还有什么能证明彼此的联系?她的血,经历了青铜门的异变,还能算是至亲之血吗?
希望,再次变得渺茫。
明末清初,江南某镇。
战乱的烽火尚未完全波及这片相对富庶的土地,但空气中已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此时的游佳萤,是一家小书铺的老板娘。铺子不大,藏在青石板巷的深处,主要经营些杂书、话本,也兼带替人写信、抄录文书。
她看上去依旧是二十左右的模样,只是气质更加内敛,眼神深处是历经数百年风雨也冲刷不掉的疲惫与沧桑。为了掩饰容貌,她刻意穿着颜色暗沉、款式老气的衣裙,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对外称丈夫早亡,独自经营小店维生。
时代的动荡,她已经历过太多。王朝更迭,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她看着熟悉的街道被战火摧毁,又看着新的房屋在废墟上建起;看着曾经鲜活的面孔在饥荒和瘟疫中消逝,又看着新的生命降生、成长。她像一个坐在河边的看客,看着历史的浪花奔涌向前,拍碎无数尘埃,而她,只是那块被冲刷得越来越光滑、也越来越冰冷的石头。
寻找哥哥,几乎成了她活下去的一种本能,一种习惯。她不再期望立刻找到,而是将其化为一种漫长的、近乎绝望的守候。她依旧关注着各种奇闻异事,也通过书铺的渠道,收集各地流传的民歌、童谣,尤其是那些听起来不像当世所作、带着古意的词句——她总幻想着,或许哥哥转世后,会在不经意间,哼出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旋律。
她还开始有意识地记录。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将她经历过的时代、遇到过的人、听闻过的传说,尤其是所有可能与轮回、灵魂相关的信息,一点点记录下来。这些笔记,是她对抗遗忘、对抗无尽时间的精神堡垒,也是她留给未来那个可能找到哥哥的自己的……线索。
清兵入关的消息传来,小镇也开始人心惶惶。书铺的生意愈发清淡。游佳萤坐在柜台后,就着昏暗的油灯,翻阅着一本刚从收破烂的老汉那里淘来的、残缺不全的笔记小说,上面记载了一个唐代书生梦入地府、查探友人转生何处的故事,荒诞不经,她却看得无比认真。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偶尔传来的、马蹄踏过青石板的清脆声响,属于一个新的时代。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被雨丝模糊的街景,眼神空洞。
数百年了。
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学会了一种又一种技能,更换了一个又一个身份。她从懵懂惊恐的少女,变成了如今这个看似沉稳、实则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女子。
她拥有了近乎无限的时间,却失去了所有的时间意义。
她像一个被诅咒的时光过客,永远在路上,永远在寻找,永远在失去。
而那条通往哥哥的路,依旧隐藏在浓雾深处,看不到尽头。
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尘埃,却洗不净她心底那沉淀了数百年的孤寂与哀伤。
她低下头,继续翻阅那本笔记,仿佛那粗糙的纸张和荒诞的故事里,藏着拯救她脱离这永恒孤旅的唯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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