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靠着黑水河。那河水一年四季都泛着一种不祥的墨绿色,深不见底,河底全是缠人的水草和淤泥。老人说,那河里淹死过不少人,怨气重,水鬼多。夏天再热,也没孩子敢下河游泳。
最大的忌讳,就是天黑后靠近河边,尤其不能对着河面大声喊别人的名字。
“水鬼听力好,你喊谁的名,它就在水里学着喊,要是被喊的人应了声,魂儿就被勾走了,拖下去当替死鬼。”奶奶总是这样吓唬我们,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我和妹妹林晚从小听到大,心里怕,但也只当是个老辈人传下来的吓人故事。
直到那年夏天,村东头的二狗淹死了。
二狗是村里有名的浑不吝,天不怕地不怕。那天他跟人打赌,说晌午头阳气最盛,水鬼不敢出来,非要下河摸鱼。结果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没上来。
村里人捞了三天,才在下游一片回水湾里找到他。人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脖子上还有几道清晰的、乌黑发紫的指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掐过。
二狗的丧事办得凄惶。他娘哭晕过去好几次。
丧事过后没几天,是个闷热的夜晚,一丝风都没有。我和林晚,还有几个半大孩子聚在村口大槐树下乘凉,不知怎么就提起了二狗。
“你们说,二狗真是自己淹死的吗?”铁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
“不是自己淹死的还能是啥?脚抽筋了呗?”另一个孩子接话。
“我看不像,”铁蛋摇摇头,眼睛瞟向黑水河的方向,“我爷说,捞他上来的时候,他一只脚踝上,缠着好几圈水草,勒得死死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硬拽下去的……还有那脖子上的印子……”
我们都打了个寒颤。林晚害怕地往我身边缩了缩。
“净瞎说!”林夕突然提高了嗓门。他是我堂哥,比我们大几岁,平时就爱充大胆。“哪来的水鬼?都是自己吓自己!二狗那是水性不好,又逞能!”
“可是……”铁蛋还想争辩。
“可是什么可是!”林夕不耐烦地打断他,像是要证明什么,猛地站起身,指着黑水河的方向,“你们不是怕水鬼叫名吗?老子现在就去河边,对着河面喊你们的名字!看能不能把水鬼喊出来!谁敢跟我去?”
孩子们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那可是刚淹死过人的河!
“一群胆小鬼!”林夕嗤笑一声,脸上带着一种挑衅和不屑,“都不敢去?那我自己去!林晚!你胆子最小,我就喊你的名!看你晚上做不做噩梦!”
林晚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哥……别……”
我也赶紧拉住林夕:“夕哥,别闹了!奶奶说了不能去!”
“滚开!迷信!”林夕甩开我的手,借着点月光,竟真的一个人朝着黑水河的方向走去。
我们一群孩子又怕又好奇,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夜晚的黑水河像一条墨绿色的巨蟒, silent地卧在田野间,河面平静得可怕,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反而更透着一股死寂的诡异。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腐败味。
林夕走到河边,停下脚步,回头得意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朝着那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河面,用尽全力大声喊道:
“林——晚——!”
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去老远,带着回音,显得异常突兀和刺耳。
河面依旧平静。
我们缩在远处的田埂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林晚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把脸埋在我背后。
“看!没事吧!”林夕转过身,得意地朝我们摊摊手,“哪来的水鬼?骗小孩的……”
他的话音未落。
突然!
一阵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刮过河面,吹得我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紧接着,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从河中心的方向传了过来。
那声音极其诡异,像是隔着厚厚的河水,又像是有人贴着水面在学舌,音调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湿冷的寒意:
“林——晚——?”
声音和林夕的一模一样!但却冰冷空洞,没有一丝活气,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
所有人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林夕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猛地扭头看向河面!
河面依旧平静如镜,墨绿色的河水深不见底。
那声音又响起了,这次似乎近了一点,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引诱的调子:
“林——晚——?过来呀——”
“啊——!!!”林晚第一个崩溃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就往村里疯跑!
其他孩子也吓破了胆,哭喊着四散奔逃!
我也吓得腿软,想去拉林夕,却见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眼睛死死盯着河面,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夕哥!快跑啊!”我嘶声喊道。
林夕这才像是猛然惊醒,怪叫一声,连滚爬爬地转身,跌跌撞撞地跟着我们跑回了村,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
那天晚上,林夕家闹腾了一夜。他发了高烧,胡话不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反复尖叫着:“不是我!别找我!我不是故意的!”
村里大人知道了缘由,脸色都难看极了。林夕他爹用皮带狠狠抽了他一顿,骂他作死。奶奶又是烧香又是拜佛,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作孽啊……惊了水里的东西……还点了名……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她喃喃自语,眼里满是忧虑。
接下来的几天,似乎平静了些。林夕退了烧,但人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尤其不敢看水,连家里的水缸都不敢靠近。
我们都盼着那晚只是巧合,或者水鬼找不到替身,就算了。
直到第五天夜里。
那晚轮到我家给稻田放水。我爸带着我去了田里,忙活到很晚。林晚一个人在家睡觉。
后半夜,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拍打院门的声音惊醒。
伴随着拍门声,还有一个我极其熟悉的、却带着无法形容的惊恐和哭腔的声音——是林晚!
“哥!开门!哥!快开门啊!它来了!它来了!”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心脏狂跳!我爸也惊醒了。
我们冲过去打开院门。
门外,林晚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赤着脚,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头发紧贴在苍白的小脸上,滴着水。她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了针尖,充满了极致恐惧,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晚晚!怎么了?!”我爸一把抱住她,触手一片冰凉。
“河……河……”林晚牙齿打颤,语无伦次,手指死死掐着我爸的胳膊,指向黑水河的方向,“它叫我!一直叫!在窗外叫!我……我捂耳朵……它就在我脑子里叫!”
她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声音尖利变形:“‘林晚……林晚……过来呀……’一直叫!一直叫!我受不了了……我就跑出来了……它……它跟着我!一路都滴着水!跟着我!”
我爸脸色骤变,猛地朝她身后的黑暗望去。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在地上,那里……赫然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院门外一直延伸进来!
但那脚印只有来的,没有去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林晚进了院子,就……就消失了!
“先进屋!”我爸当机立断,把林晚抱进屋,紧紧关上房门,插上门栓。
林晚缩在炕角,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死死盯着窗户和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我和我爸拿着手电和铁锹,在院子里仔仔细细照了一圈,什么都没有。但那串湿脚印,真真切切地印在那里,一直到门口才消失。
一种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全家人的心。
那一夜,我们都没睡。林晚的惊叫声时不时响起,她说总能听到那个声音,忽远忽近,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林晚就起不来床了。她浑身滚烫,说着胡话,一会儿哭喊“别叫我”,一会儿又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虚空,喃喃自语“好冷……水里好冷……”。
奶奶来看她,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脸色灰败:“魂儿被叫松了……再叫几次,魂就离体了……”
她让我爸赶紧去请邻村的刘仙姑。
刘仙姑来得很快,是个干瘦严肃的老太太。她看了林晚的情况,又听我们说了经过,闭目掐算了一会儿,猛地睁开眼:“坏了!是黑水河里的老冤魂,被点了名,缠上这丫头了!它怨气极重,非要找个替身不可!”
“那咋办啊大仙?”我妈哭着想跪下。
刘仙姑叹口气:“试试‘送替身’吧。看能不能把它哄走。”
她让我爸赶紧去扎一个草人,穿上林晚平时穿的衣服。又让准备香烛纸钱,公鸡血,黑狗毛。
东西备齐,天也擦黑了。
法事就在院门口做。刘仙姑摆开香案,烧起纸钱,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些听不懂的咒语。那纸钱烧起来的火苗,竟然是幽绿色的,映得人脸发青。
她拿起那个穿着林晚衣服的草人,用公鸡血在上面写了林晚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又粘上黑狗毛。
最后,她端起那草人,面向黑水河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三声:
“林晚在此!拿去!”
然后猛地将草人扔向了河的方向!
那草人划过一道弧线,掉进了远处的黑暗里。
说来也怪,草人扔出去后,屋里林晚的哭闹声,竟然渐渐平息了下来,呼吸变得平稳,沉沉睡去。
我们都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
刘仙姑却脸色凝重,擦着汗对我们说:“只是暂时把它引开了。这水鬼怨念太深,一个草人骗不了多久。它认准了这丫头的声音和气息。七天!这七天,绝对不能再让丫头靠近水边,更不能让她听到有人喊她全名!记住了!千万记住!”
她反复叮嘱了好几遍,才疲惫地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全家如临大敌。门窗紧闭,轮流守着林晚,绝不让她出院子,有人来找也绝不让她应声。林晚的精神稍微好了点,但依旧虚弱,眼神里总带着惊惧。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六天晚上。眼看就要天亮了。
那天晚上,轮到我和我妈守着林晚。后半夜,我实在熬不住,打了个盹。
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
窗外,远远地,飘飘忽忽地,又传来了那个声音!
一开始极其微弱,像是幻觉。
“林……晚……”
渐渐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冰冷的、执拗的焦急!
“林晚……林晚……”
声音不再是模仿林夕,而是变成了它自己的声音!沙哑、湿冷、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渴望!
“出来啊……我来接你了……”
“水里……好孤单啊……”
林晚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死死捂住耳朵:“又来了!它又来了!它就在窗外!在叫我!”
我和我妈也吓得魂飞魄散!那声音真真切切!就在院子外面!
“别应声!晚晚!千万别应声!”我妈死死抱住她,用手捂住她的嘴。
那声音开始绕着我家房子转圈,一声接一声,不停地叫着林晚的名字,语调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像是得不到回应就要发狂!
“林晚!林晚!你答应我啊!”
“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
拍门声突然响起!不是用手拍,像是用某种湿漉漉、沉甸甸的东西在撞击!嘭!嘭!嘭!
门板剧烈震动!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窗户纸也被什么东西舔湿了,破开一个小洞,一股浓烈的河腥味和腐烂味钻了进来!
林晚在我妈怀里疯狂挣扎,眼睛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力气大得惊人!
“晚晚!挺住!别答应!”我哭着按住她的腿。
就在这时——
村子另一头,不知是谁家晚归的醉汉,大概是看到我家亮着灯,又听到动静,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林老四!你家咋啦?大半夜吵吵啥呢?!”
这一声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而“林老四”,是我爹的名字。
几乎就在同时,窗外那凄厉的呼唤声,猛地一变!抓住了这个名字,用一种极其兴奋、极其恶毒的调子,尖利地嘶吼出来:
“林老四——!!!”
它不是在对喊,它是在学!它在用这个新名字,继续它的呼唤!它以为这是我爹在回应它!它在用我爹的名字做新的诱饵!
这一下变故事发突然,完全超出了刘仙姑的警告和我们的预料!
我爹睡在里屋,被外面的动静和这突然的喊声惊醒,迷迷糊糊间,下意识地就应了一声:
“啊?谁叫我?!”
这一声回应,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窗外的所有声音——呼唤声、拍门声——瞬间停止了。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一股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河腥味,如同实质般从门缝、窗缝里汹涌地灌了进来!
紧接着——
“嘭!!!”
一声巨响!我家的木门,连同门栓,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猛地撞得粉碎!
木屑纷飞中!
一个东西,站在了门口。
它勉强有个人形,但全身高度浮肿溃烂,皮肤是瘆人的泡水后的惨白和青紫,不断往下滴落着粘稠的墨绿色河水和污泥。头发像是浓密恶心的水草,贴在它的头皮和脸上。它的五官模糊不清,眼睛是两个不断流出黑水的窟窿,嘴巴咧得极大,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尖利的、像是鱼刺一样的牙齿!
最恐怖的是,它身上还缠着好几圈粗大的、同样滴着水的锈蚀铁链,随着它的移动,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
它那双流着黑水的窟窿,精准地“盯”住了里屋我爹的方向!
然后,它发出了一个混合着水流涌动和疯狂笑意的声音:
“林老四……我来找你了……”
它迈开了步子,拖着沉重的铁链和一路的水渍、污泥,朝着里屋走去!
“爹!跑啊!”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但我爹像是被吓傻了,呆坐在炕上,一动不动。
那水鬼伸出溃烂肿胀、指甲乌黑尖长的手,抓向了我爹!
“不!!!”我妈尖叫着扑过去想阻拦!
水鬼只是一挥手,我妈就像被高速行驶的马车撞到一样,惨叫一声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没了声息。
“妈!”林晚凄厉哭喊。
水鬼抓住了我爹的胳膊!那冰冷的、滑腻的触感让我爹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嚎!
“放开我爹!”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抄起墙角的顶门棍,疯狂地砸向水鬼!
棍子砸在它身上,发出打在烂泥上的噗噗声,根本没用!反而溅了我一身腥臭粘稠的液体!
水鬼猛地转过头,那两个流着黑水的窟窿“看”向了我。
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像是无数人溺水时挣扎嘶吼的混合声音!
然后,它抓着不断惨叫挣扎的我爹,猛地转过身,拖着铁链,一步一步,朝着门外无边的黑暗走去!
“爹!爹!”我和林晚哭喊着追出去。
院子里,只留下一道宽阔的、湿漉漉的、通向黑水河方向的拖痕。
还有我爹一只被硬生生扯掉的、沾着污泥的布鞋。
我们追到村口,只看到墨绿色的河面泛起一圈巨大的涟漪,然后迅速恢复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腥臭,和地上那串非人的、拖着铁链的脚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噩梦。
第二天,村里人在下游回水湾找到了我爹。
和二狗一样,浑身肿胀,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恐惧。脖子上,有着清晰的乌黑指痕。
不同的是,他的手腕和脚踝上,还紧紧缠绕着几圈冰冷的、锈蚀的、根本不属于人间任何船只的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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