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南京，空气里已经带上了长江流域特有的潮湿与闷热。
一辆黑色轿车驶过略显嘈杂的街道，停在了一座西式风格与中式园林结合的公馆前，这里是财政部次长宋子明的宅邸。
陈嘉树从车上下来，对身旁的赵劲微微颔首，赵劲会意，留在车旁，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陈嘉树则在侍从的引领下走进了公馆。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雪茄的醇厚气息混合着书卷的陈旧味扑面而来。
宋子明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见陈嘉树进来，他放下文件，脸上露出一贯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温和笑容。
“嘉树来了，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次长。”陈嘉树微微躬身，从容地在椅子上坐下。
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了厚重的木门。
宋子明拿起桌上的雪茄盒，向陈嘉树示意了一下，陈嘉树摆手婉拒：“谢次长，我不擅此道。”
宋子明自己取了一支，慢条斯理地剪开、点燃，深吸了一口，氤氲的烟雾缓缓吐出，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沉默在书房里弥漫。
“上海的事情，我听说了。”宋子明终于开口，“张啸林……还有青帮的一些人死得很惨。”
陈嘉树迎着宋子明的目光，神色平静：“是，动静闹得大了些。”
“不是大了些，”宋子明轻轻弹了弹烟灰，“是太大了，动用迫击炮，灭人满门，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租界那边压力很大，连南京这边都有人过问。”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盯住陈嘉树：“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陈嘉树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是我做的。”
宋子明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陈嘉树会如此直接地承认。
“我还在返程游轮上，收到了他要讹诈我的消息，对于这些没底线的帮派渣滓，只好先下手为强。”陈嘉树淡然道。
“你就不能用……温和一点的方式？”
“次长，温和的方式，震慑不住像张啸林这类欲壑难填的人渣，不行霹雳手段杀鸡儆猴，早晚我多年心血会毁于一旦。”
宋子明沉默地抽着雪茄，书房里只剩下挂钟规律的滴答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但话题却更加尖锐：“你倒是坦诚。不过，嘉树，你这么做，让我很被动啊，现在很多人都说，上海滩出了个狠角色，我宋子明门下有一条吃人的猛虎。”
陈嘉树听出了话中的忌惮，讪笑道：“次长，猛虎不敢当，我只是一介商人，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安稳做生意的环境。至于外界的风言风语……相信以次长的睿智，自然能分辨哪些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哪些是忠心办事之人不得已的手段。我陈嘉树行事，或许酷烈，但对次长，从无二心。”
宋子明凝视着他，陈嘉树平静地回视。
终于，宋子明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一些，他摆了摆手：“罢了，张啸林此人，行事乖张，结怨太多，有此下场，也不算冤枉。只是，下不为例。”
“谨记次长教诲。”陈嘉树微微欠身。
话题似乎就此揭过，但宋子明显然还有后文，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问道：“听说你这次在美国，收获不小？外面可都传，你陈嘉树在华尔街点石成金，赚了座金山回来。”
陈嘉树心道果然，脸上不忿道：“次长，外面的传言不可信，不瞒次长，此次赴美，我通过一些关系，接触到一家美国基金，他们经过考察，非常看好我在国内实业的发展前景，决定进行大规模投资。所以，准确地说，不是我赚了座金山，而是我的企业，获得了美国资本的战略注资。”
“引入美资，这是好事。”宋子明点了点头，作为财政部的实权人物，他乐见其成，这也能算是他的政绩之一，“看来，你的摊子是越铺越大了。”
“摊子大了，更需根基牢固。”陈嘉树顺势接话，郑重说道，“次长，我始终认为，国家发展根基在于人才，没有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工程师、技师，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所以，我这次来，除了向次长解释上海的情况，更是有一项长远的计划，想请次长您把关和支持。”
说着，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计划书，双手奉到宋子明面前。
宋子明接过，封面上是几个醒目的楷体字——《春蕾实业人才振兴计划》。
“这是？”宋子明抬眼看他。
“这是我规划已久的一项人才计划。”陈嘉树解释道，“我决定，将此次引入美资过程中，我个人套现获利的部分，全部拿出来，投入到这个计划中。”
“计划的核心，是在西部陕西甘肃四川云贵诸省，远离中原战火威胁的地区，利用一到两年的时间，通过改建旧有房舍和新建校舍相结合的方式，建立五十所实业技工学校，免费招收贫寒子弟，提供食宿，系统培养机械、化工、采矿、船舶等国家急需的产业工人和技术人员。”
“目前，首批的三个建校地点已经选定，相关的预算和建设方案也已齐备。此举，一是为了给国家的未来储备一些实干人才；二来，也是希望能借此，稍稍弥补我之前在上海行事过于刚猛所造成的一些负面影响，化戾气为祥和。”
宋子明仔细地翻阅着计划书，里面内容详实，规划周密，显然不是仓促之作。
他的手指在“五十所技校”、“全部个人获利”等字句上轻轻划过，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
这笔投入，无论数额具体是多少，都绝对是一笔巨款，用这笔钱来办教育，培养人才，这在政治上无比正确，能带来极大的声誉，而且，陈嘉树此举，等于是在向他递交一份“投名状”，表明他愿意在规则的框架内，在他的羽翼下行事。
良久，宋子明合上计划书，脸上露出了今天最为真切的笑容。
他站起身，走到陈嘉树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嘉树啊！”他的语气充满了赞赏，“好！这个计划非常好！眼光长远，胸怀家国！你能这么想，这么做，我非常欣慰！”
他回到书桌后，拿起钢笔，在计划书的扉页上唰唰地写下几行字，并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件事，于国于民，功德无量！我代表财政部，全力支持你！”他将批阅过的计划书递还给陈嘉树，“放心大胆地去干！遇到任何阻碍，可以直接拿着这个来找我！”
“多谢次长鼎力支持！”陈嘉树双手接过计划书，大义凛然，“嘉树必不负次长厚望，定将此事办妥，为国储才！”
离开宋子明官邸时，南京的天空依旧阴沉，陈嘉树坐进汽车，对赵劲轻轻说了句“回上海”，车辆启动，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放松了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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