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陈嘉树便约了伊藤信介在金陵饭店的西餐厅共进午餐。他特意选了个靠窗的显眼位置，确保他们的会面能被某些有心人留意到。
席间，陈嘉树一改往日从容，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就连切割牛排的动作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伊藤信介慢条斯理地品着红酒，将陈嘉树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状似无意地问道：“陈先生今日似乎有心事？可是为永利扩建之事烦忧？”
陈嘉树放下刀叉，叹了口气，苦笑道：“伊藤先生慧眼。不瞒您说，扩建计划虽好，但这资金缺口……唉，二十万大洋，不是个小数目。近日为筹措款项，我也是四处碰壁。”
他揉了揉眉心，露出疲惫之态，“原本指望公债承销能快速回笼部分资金，但财政部那边流程繁琐，远水解不了近渴。”
伊藤信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安慰道：“陈先生年轻有为，区区二十万大洋，想必难不倒你。何况，我们之前不是谈过吗？三井物产很乐意在设备进口和资金上提供支持。”
“伊藤先生的好意，嘉树心领了。”陈嘉树摇摇头，笑容愈发苦涩，“但贵社的条件……龙潭锑矿事关国策，我人微言轻，实在不敢沾染。至于您提及的无息贷款，虽令人动心，可若是以勘探权为交换，这背后的风险，我承担不起。”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如今南京这边，对矿产一事盯得极紧，宋次长那边……态度明确。我若此时与贵社在矿产上有过深牵扯，怕是引火烧身。”
伊藤信介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但并未完全放弃：“陈先生的难处，我明白了。不过，合作的方式可以灵活多变。既然龙潭锑矿暂时不便，那贷款之事，或许可以另作商议？三井物产希望与陈先生建立长久的友谊，并非只看重一时一地的利益。”
“伊藤先生高义。”陈嘉树面露感激，随即又显犹豫，“只是……这贷款若无合适抵押，贵社内部恐怕也难以通过吧？永利的资产已抵押大半，我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实在不多。”
他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这样吧，容我再想想办法，若月底前仍无法凑齐款项，再与伊藤先生商议贷款细节，如何？届时，或许可以用《沪上商情快讯》的部分股权或文华印务的预期收益作为抵押。”
他抛出了一个看似妥协实则空虚的诱饵。《沪上商情快讯》和文华印务是他的核心信息舆论阵地，绝不可能让日资染指，此举只是为了向伊藤展示他的“急切”与“无奈”，增加戏码的可信度。
伊藤信介果然眼中精光微闪，觉得抓住了陈嘉树的软肋。他笑着举杯：“当然，我等陈先生的好消息。友谊需要时间培养，信任需要诚意积累。我相信，我们总能找到共赢的合作方式。”
两人各怀心思，碰杯饮尽。
午餐后，陈嘉树回到位于鼓楼的临时办公室。周世昌早已等候在内，低声道：“先生，按您的吩咐，已经放出了风声，说我们因永利扩建，资金周转颇为紧张，正在多方筹措。”
“反应如何？”陈嘉树脱下外套，走到窗边，俯瞰着街景。
“有几个相熟的银行经理来电探过口风，态度比以往谨慎了些。另外……伊藤那边的人，似乎在和几个与我们有过借贷往来的钱庄接触。”
“很好。”陈嘉树满意地点点头，“让他们去查。戏要做全套，你稍后去一趟金城银行，就以明远机械厂的部分订单合同为质押，申请一笔五万块的短期贷款，态度要急切些，但条件可以咬死市价。”
“明白。”周世昌领命，又不无担忧，“先生，如此一来，会不会影响我们后续真正的融资？”
“短期的名声受损，换取长远的战略空间，值得。”陈嘉树转过身，目光冷静，“伊藤生性多疑，若不让他看到些‘真实’的窘迫，他不会轻易相信。我们要的，就是他相信我们真的缺钱，从而在提供贷款时放松警惕，提出更优厚的条件，方便我们周旋。”
这时，白秀珠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接口道：“没错，伊藤刚才派人给我递了话，暗示若你资金实在困难，他可以用个人关系，促成三井系的正金银行提供一笔条件更灵活的贷款，甚至可以适当降低抵押要求。”
她将文件放在桌上，是整理好的与民生公司合作的运输协议草案，“看来，你这出戏，他已经信了七分。”
陈嘉树接过草案快速浏览着，嘴角微扬：“信了七分还不够，要让他信足九分。秀珠，你晚上约伊藤信介的秘书喝茶，‘无意间’透露我这两天为了筹钱，连珍藏的一幅古画都派人去估价了。”
白秀珠美目流转，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欲擒故纵？让他觉得你已快到山穷水尽，连私人珍藏都打算变卖，从而更迫切地想用资金锁住你？”
“是这个意思。”陈嘉树点头，“但要掌握好火候，不能让他觉得我已完全丧失价值，只是一个急需输血的病人。要让他认为，我只是一时资金链紧张，但手中掌握的实业、人脉和信息网络，依然值得他投资。”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笔在民生公司的协议上签下名字，对周世昌说：“尽快与卢作孚先生敲定协议。永利的运输业务稳定下来，我们的根基就稳一分。另外，通知范旭东和侯德榜先生，扩建计划照常进行，资金问题我会解决，让他们不必分心。”
周世昌与白秀珠领命而去。
办公室内恢复了安静。陈嘉树走到墙边悬挂的大幅中国地图前，目光掠过南京，扫向上海，最终落在东北广袤的区域。
与伊藤的博弈只是眼前的风浪，更大的历史洪流正在远方蓄势。他必须在这洪流到来之前，积累足够的资本和实力。
当前，示敌以弱，争取时间与空间，是为关键。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清晰而冷硬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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