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线）
周三的市立图书馆儿童区，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下温暖明亮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和书页的香气。苏既望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依旧隐匿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前的建筑图册停留在同一页，已逾一个小时。
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十几米外那个小小的身影上。文予安正坐在一个仿星球造型的互动阅读舱里，戴着专用的儿童耳机，小手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似乎在进行一个关于天体运行轨道的交互游戏。侧脸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专注。
苏既望看得入了神。那微蹙的眉心思索时的弧度，那长睫毛垂下时投下的阴影，那偶尔因为解出难题而微微上扬的嘴角……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像具有魔力的漩涡，将他的灵魂深深吸摄进去。他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伪装，忘记了保持距离的警醒，目光如同最忠诚的卫星，紧紧环绕着他的星球，带着近乎贪婪的、无法掩饰的灼热。
就在他完全沉浸在这份偷来的、苦涩的满足感中时——
互动舱里的文予安，毫无征兆地，突然转过了头。
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水的大眼睛，不再是望向屏幕，而是穿透了十几米的距离，越过玩耍的孩童和整齐的书架，精准无比地、直直地看向了苏既望所在的角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苏既望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凉地退潮！心跳骤停，呼吸窒住。他就像在黑暗中行窃被突然探照灯锁定的小偷，惊慌、失措、无所遁形。他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想要低头假装看书，但整个身体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得连转动眼珠都做不到。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狼狈地，撞进了儿子探究的目光中。
没有预想中的害怕、警惕或陌生。安安的小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纯粹的好奇，像数学家遇到了一个有趣的、未曾见过的未知变量。他微微歪着小脑袋，目光在苏既望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在扫描、分析这个最近频繁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参数”。
没有厌恶，没有排斥，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的打量。那目光干净得让苏既望自惭形秽。
就在苏既望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审判压垮，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时，安安那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表情的唇角，忽然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个极浅、极淡的微笑。
不是孩童毫无心机的灿烂大笑，也不是礼貌性的敷衍。那微笑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一丝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穿了什么的宽容。像是一个智慧的长者，宽容了一个笨拙的、试图隐藏自己的追随者。
这个微笑，如同在乌云密布的天空骤然劈下的一道光亮，瞬间刺穿了苏既望所有的惊慌和僵硬！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狂喜，像海啸般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直冲眼眶！
他……对他笑了？
安安对他笑了！
尽管那笑容短暂得像流星划过，尽管那含义模糊难辨，但这确是五年来的第一次！是他的儿子，在完全自主的情况下，给予他的、一个真正的、面对面的回应！
激动得几乎要落泪的冲动，让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口腔内壁，用尖锐的疼痛逼回那不合时宜的湿意。
而安安，在给出那个含义不明的微笑后，便极其自然地转回了头，重新面向屏幕，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他继续专注于他的天体轨道，小手操作流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剩下苏既望，依旧僵在角落里，心脏在停跳之后开始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擂动，像一面被重锤敲破的鼓。掌心布满冷汗，后背的衬衫已被浸湿。
那短暂的、不到五秒的对视和那个浅淡的微笑，在他脑海里被放慢、放大、反复播放。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这意味着什么？
安安注意到他多久了？
他是不是……并不讨厌自己的出现？
这个微笑，是善意吗？还是……仅仅是出于礼貌？
希望像野草般疯狂滋生，与巨大的不安和更深的煎熬交织在一起。他原本只求能远远看着，便已心满意足。可现在，孩子给了他一个微笑，哪怕再微小，也像在干涸的沙漠里滴入了一滴清水，非但不能解渴，反而激起了更汹涌的渴望。
他不再满足于只是远观。
他想要更多。
想听他的声音，想知道他的名字，想……想让他叫一声“爸爸”。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而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恐惧——如果他贸然靠近，会不会连这仅有的、偷来的注视权利，都彻底失去？
希望的微光和绝望的阴影同时笼罩下来，将苏既望撕裂在更深的痛苦和期待之中。那次对视，那个微笑，不再是慰藉，而是新一轮、更磨人的煎熬的开始。
（第四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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