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船在墨色海面上平稳航行，昨夜的生死对峙仿佛只是幻梦一场。
晨光透过雕花舷窗，在地面投下明暗交错的菱形光斑。沈锦瑟倚在榻上，面色苍白，那双眸子却已恢复了往昔锐利。她侧首看向相邻软椅上昏迷的萧绝——他呼吸微弱，面容在晨光中清晰得近乎透明。若非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几乎与上好的羊脂玉雕无异。昨日燃尽本源与道尊同归于尽，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炎阳之力。
锦被下，她的指尖无声收拢。她心知肚明，萧承睿绝不会放过他们。一个知晓他生死秘密、又与九千岁关系匪浅的医者，是救星，更是必须握在掌心的威胁。
“吱呀——”
舱门无声开启，明黄身影裹着晨间湿气踏入。萧承睿未着龙袍，一身常服依旧难掩帝王威压。他的目光掠过萧绝，最终定格在沈锦瑟脸上。
“沈姑娘气色稍复。”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朕身上的毒，何时可开始诊治？”
沈锦瑟迎上他的视线，声音虽虚弱却字字清晰：“陛下急诏民女至此，又软禁监视，所为莫非只是解毒这般简单？”
萧承睿眼底掠过一丝不悦，转瞬即逝：“姑娘此言差矣。朕忧心爱卿与你之安危，特命官船接入照拂，何来软禁一说？”他踱至窗边，望向无垠海面，“解毒自是重中之重。朕之安康，关乎国本。”
“原来陛下的‘照拂’，就是派影子卫日夜监视，控制所有随行人员，连用药饮食皆需经他人之手？”她目光转向萧绝，“九千岁重伤若此，急需静养与对症之药，而非漂泊海上，前途未卜。陛下若真为国本计，当速返京畿，延请天下名医会诊，又何须将希望全然寄托于民女这‘将死之人’身上？”
她刻意加重最后四字，既回应离京前的流言，也提醒对方自己并非毫无倚仗。
萧承睿倏然转身，目光锐利如刀：“沈锦瑟，莫要恃才而骄。朕容忍你，是因你尚有可用之处。”
“民女不敢。”她微微垂眸，语气却无半分退缩，“只是陈述事实。陛下身中奇毒，源于海外，与幽冥道脱不了干系。民女虽侥幸窥得一二，但解毒非一日之功，需精心调治，更需绝对的安全与信任。”她抬眼，清凌凌的目光直刺帝王心底，“而此刻，陛下给予民女的，只有囚笼与猜忌。如此环境，民女心神不宁，如何能静心驱毒？若诊断有误，用药有偏……民女万死难赎其罪是小，贻误陛下病情……恐累及江山社稷。”
软硬兼施，将后国提升到社稷高度。
萧承睿脸色蓦地阴沉。他自然听得出其中赤裸的威胁。这女子，竟敢以他的性命为筹码！可偏偏，她说的字字属实。那阴损的毒素盘踞体内多年，太医院束手无策，甚至还可能有人参与隐瞒。她几乎是最后的希望。
“你想要什么？”他不再绕弯子，声音冷凝如冰。
沈锦瑟强撑着坐直身体，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牵扯着神魂深处的痛楚，但姿态必须不落下风。
“民女斗胆，请陛下约法三章。”
萧承睿眯起眼，眸中暗流涌动：“说。”
“其一，”她伸出第一根手指，指尖微颤却异常坚定，“立即释放所有被关押的随行人员，包括船队水手、护卫，及海外幸存者阿吉及其族人。他们需得自由，并确保安全。这些人于海外历险有功，更曾与幽冥道浴血奋战，不该受此囚徒待遇。况且，民女需要可靠的人手协助调配药材，照料九千岁。”
这是争取外援的第一步，也是瓦解皇帝绝对控制的开端。
萧承睿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其二？”
“其二，”她目光扫过这间奢华却压抑的舱房，“民女与九千岁，需一处清净独立的院落静养。此地船舱逼仄，药气淤积，于病情恢复百害而无一利。抵达陆地后，请陛下提供符合要求的居所。期间，未经民女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包括影子卫。”
她特意强调“影子卫”，既展示自己早已洞悉监视，也为后续必要的秘密行事争取空间。
萧承睿嘴角牵起一丝冷冽弧度，似在嘲笑她的胆大包天：“继续。”
沈锦瑟迎着他迫人的目光，吐出最关键的一条：“其三，自即刻起，我与我所有随行人员的一切用药、饮食、所需药材，皆由我的人自行负责采集、制备、检验。陛下若心存疑虑，可随时派人试毒，但绝不可干涉过程，更不可在其中掺杂任何不明之物。”她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此为医者根本，亦是信任基石。若此条不允，民女宁愿束手待毙，也绝不敢拿陛下龙体冒险。”
三条要求，条条直指核心，意图夺回主动权。
舱内陷入死寂，唯有萧绝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流逝。
萧承睿立在光影交界处，脸上明暗不定。怒火在胸腔翻涌，几乎冲垮理智。他有一瞬想用强硬手段撬开她的嘴，或是以萧绝性命相胁……
但不能。
她不仅是唯一的解毒希望，更重要的是，昨夜她展露的诡秘洞察力，与圣物交手后的未知变化，都让他心生忌惮。他需要活着的、愿意合作的沈锦瑟，而非一具尸体或心怀怨恨的毒医。
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她先前那句“身边早已无可用可信之人”，精准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隐忧。权柄之巅，潜藏着多少暗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良久，萧承睿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自嘲。
“好，好一个沈锦瑟。”他盯着她，目光如淬冰的刀锋，“区区三条，便想从朕手中夺回掌控之权？你可知道，单是最后一条，朕便可治你大不敬之罪！”
沈锦瑟面无惧色，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民女只想活命，也想九千岁活命，更想……陛下龙体康泰。若此举有违圣意，民女愿领罪。只是不知，陛下是想要恭顺的囚徒，还是能根治沉疴的医者？”
她再次将这道艰难的选择题，不动声色地抛了回去。
萧承睿下颌绷紧，袖中手暗自攥拳，骨节泛白。他死死盯着她，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找出一丝慌乱或算计。
没有。
只有一片坦然，以及近乎冷酷的坚定。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蔓延。
终于，萧承睿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你的人，朕可以放。但若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沈锦瑟心下一松，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谢陛下。他们皆明事理，必不会令陛下烦忧。”
“独立的院落，朕亦可应允。登岸后，自有安排。”他目光扫过昏迷的萧绝，带着深意，“但萧绝，必须留在你身侧，寸步不得离开朕之掌控范围。”这既是将萧绝留作最有效的人质，也确保沈锦瑟不会伺机脱离掌控。
她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个条件：“九千岁的伤势，本就需民女亲自调理，自当如此。”
“至第第三条……”萧承睿拖长语调，眼底精光闪烁，显然仍在权衡，“药材用度，可由你自行料理。但所有药材入库，需经朕的人查验登记。所用器物、水源，亦需报备。”他终究不肯完全放开掌控，要留一条牵制的锁链。
沈锦瑟沉吟片刻。这结果已在预料之中。只要核心的配药过程和入口之物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便达到了根本目的。
“可。”她干脆应下，随即话音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为免陛下之人不熟药性，混淆登记，民女会开具详细清单，注明名称、分量、用途。若陛下不放心，亦可派人誊抄备份。只是……”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民女用的某些药材，或许名称、药性与太医院记载略有出入，甚至……略显冷僻诡异，届时还望陛下的人莫要大惊小怪，误以为是什么不明之物才好。”
她巧妙地为后续可能使用的非常规手段，提前铺好了台阶。
萧承睿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既如此，这三章，便算立下了。”沈锦瑟总结道，虽面色苍白如纸，眸光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星辰，“望陛下金口玉言，民女亦必竭尽全力，为陛下驱除病根。”
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却凶险更甚的谈判暂告段落。沈锦瑟以病弱之躯为筹码，硬是从铁桶般的囚禁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萧承睿深深看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忌惮、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对那未知医术的微弱期望。他未再多言，拂袖离去。
舱门合拢的瞬间，沈锦瑟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猛地咳嗽起来，额间渗出细密冷汗。神魂融合碎片的巨大负荷，加上与帝王周旋耗费的心神，几乎榨干了她刚恢复的些许精力。
她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投向身旁的萧绝。
“听见了吗？”她伸出手，终于够到他垂落榻边的冰凉手背，轻轻握住，试图传递一丝微薄的热度，“我们……往前挪了一小步……”
他的手指毫无反应，但她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弱脉搏之下，顽强跳动着的生命力。
“你放心，”她低声呢喃，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我会治好你，也会……把我们的人都安全带出去。”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与幽冥道纠缠不清，可能毒害皇帝的真凶……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多时，舱外传来轻微的动静。隐约可闻的斥责声、锁链开启的碰撞声，随后是杂沓却透着欢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阿吉他们，终是被释放了。
约莫一炷香后，高无庸亲自带着几名内侍送来了崭新的被褥、明显精致了许多的饮食，以及文房四宝、一应银质器皿。
“沈姑娘，”高无庸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程式化笑容，“陛下口谕，一应所需，但凭姑娘开口。这些器皿是试毒备用。另外，陛下已将临岸一处皇家别院拨给姑娘与九千岁静养，船队明日清晨即可抵达。”
沈锦瑟淡淡点头：“有劳高公公。”
她仔细检查着送来的物品，尤其在触及那些光洁的银器时，刻意调动了体内那股因融合圣物碎片而新生的微弱感知力。银器并无异常，但就在她接过那叠上好宣纸时，在淡淡的纸墨清香之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极不协调的甜腻气息。
这气息……绝非天然墨香，其中混杂了某种能令人精神放松、乃至昏沉的药味，虽极其淡薄且被墨香巧妙掩盖，但若长期置于室内，加之她与萧绝皆有重伤在身，神魂不稳，难保不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
她心中冷笑。明面的监视或许撤了，但这暗地里的小动作，果然不会停止。这龙船之上，或者说萧承睿身边，依旧有人不希望她太清醒，或者，不希望她太快治好皇帝。
她不动声色，只对高无庸道：“民女需绝对清净以构思配药，这些笔墨暂时不需，还请公公收回。另外，饮食暂且清淡即可，待民女拟定详细的药膳方子，再劳烦御膳房准备。”
高无庸目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却未多问，只挥手让人收走了文房四宝，依言退下。
舱内重归安静。
沈锦瑟疲惫地靠回榻上，闭目沉入那因融合圣物碎片而变得奇异莫测的内在世界。破碎的罗盘光点仍在神魂深处缓缓沉浮，带来阵阵针刺般的痛楚，却也赋予了她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
她需要尽快适应并掌控这份新生力量，熟悉这艘龙船上的每一道陌生气息，找出潜藏的黑手，以及……探查清楚昨夜隐约感知到的那处，位于龙船核心区域、散发着与青铜碎片同源能量的密闭舱室。
那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与萧承睿身上所中的奇毒，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饵已抛出，协议已立。接下来，便是引蛇出洞，拨云见日的时候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萧绝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划动，心思却早已飘向即将抵达的皇家别院，以及别院之后，那片暗潮愈发汹涌的京城。
“快了……”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凛冽的决意，“等到了岸上，便是我们的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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