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发深沉。
白羽城在经历了灭顶之灾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哭喊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幸存者自发组织的，在废墟中搜寻亲友的忙碌身影。
城主府的方向，火光冲天。那是新任的城主，白羽剑宗的宗主，在率领弟子们处理枯骨教徒的尸首，安抚惶恐的民众。
然而，无论是城主，还是那些劫后余生的百姓，他们的目光，都会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瞥向南城那个小小的肉铺的方向。
那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
无人敢靠近，无人敢打扰。
敬畏，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笼罩着那方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丁文已经收拾好了碗筷。
他没有用什么神仙手段，就是提着桶，打了井水，用丝瓜瓤子，仔仔细细地，将那两个破口粗瓷碗刷得干干净净，立在窗台上晾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苏清妍还站在原地，像一尊精美的，却失去了灵魂的雕像。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割裂感中。
丁文晾好碗，回头看了她一眼。
“天晚了，你还不回家？”
语气平淡，就像在问一个蹭饭不走的邻居。
“我……”苏清妍的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三个字，“我没事。”
“哦。”丁文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厨房，“锅里还剩半碗面汤，你要是饿了，自己去盛。”
“……”
苏清妍的身体，猛地一僵。
面汤？
那碗能让凡人脱胎换骨，让濒死之人重获新生的……神汤？
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让自己去喝？
这一刻，苏清妍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的一紧。她看着丁文那张平淡的脸，忽然明白了。
在这位“陆地神仙”的眼里，那碗足以让整个修真界都为之疯狂的神物，或许，真的就只是一碗吃剩下的，普普通通的面汤。
不是他慷慨。
而是，他根本不在乎。
这种源于绝对实力，绝对高度的漠然，比任何刻意的羞辱，都更让苏清妍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她最终还是没有去喝那碗汤。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对着丁文，对着丁守诚，深深地，行了一个修真界最郑重的大礼，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她需要时间，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去消化今夜所看到的一切，去重新审视自己的道，自己的未来。
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丁守诚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长衫，正坐在那棵抽出新芽的老槐树下。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套他最珍爱的茶具。
那是他当年游学时，从京城一个老翰林那里淘来的。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连丁文碰一下都不行。
可今天，他却亲手为丁文，斟了一杯茶。
茶香袅袅，混着院子里那股淡淡的，猪下水和生命异香混合的奇特味道，别有一番风味。
丁文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了父亲对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牛嚼牡丹。”丁守诚习惯性地，斥了一句。
说完，他自己先愣住了。
然后，父子俩都笑了。
笑声中，那份因为今夜的变故而产生的隔阂与疏离，悄然消散了许多。
丁守诚看着儿子，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问那一刀的风情，也没有问那碗面的玄机。他知道，那些东西，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他是一个务实的读书人，他只想问自己能听得懂，也最关心的问题。
“文儿。”丁守诚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却又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你既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为何……还要偏安于这市井之间，与猪羊为伍？”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困惑。
在他的观念里，力量，就意味着责任。达则兼济天下。我儿既为神仙，为何不去那朝堂之上，辅佐君王，澄清玉宇？为何不去那仙门之巅，镇压妖魔，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偏偏，要守着这个小小的肉铺，当一个屠夫？
丁文看着父亲眼中那份真诚的，属于一个读书人最朴素的期望，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在石桌上，用茶水，画了一头猪。
结构清晰，骨骼分明。
“爹，你看这头猪。”
丁守诚皱了皱眉，不明白儿子的意思。
“猪，很简单。”丁文的手指，点在了猪的脖颈处，“这里，是颈动脉。一刀下去，血尽而亡，痛苦最少，肉质最好。”
他的手指，又滑到猪的腹部。
“这里，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心、肝、肺、大小肠，各有用处，不能弄破了胆，否则整副下水都苦了。”
他的手指，最后落在了猪的四肢和脊背上。
“这里是后臀，做回锅肉最香。这里是里脊，最嫩，得留着。这里是五花，肥瘦相间，炼油或是做红烧肉，都是极品。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它在哪里，它有什么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丁文说完，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双懒散的眸子里，透着一种罕见的认真。
“杀猪，让我看得清。看得清，心就安了。”
丁守诚的心，猛地一震。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可人……不一样。”丁文将桌上的水迹抹去，“人心，比这头猪，复杂一万倍。你看不清他的骨，也看不透他的肉。你以为你一刀下去，是切中了要害，实际上，可能只是砍在了空处。你以为你在帮他剔除病灶，实际上，可能正中了他的下怀。”
“朝堂，仙门，更是如此。那里没有清晰的纹理，只有一张张看不见的，错综复杂的网。你身在其中，自以为是执刀人，殊不知，自己早就是案板上的肉了。”
丁文端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依旧是一饮而尽。
“爹，你教我读圣贤书，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我看了，书里最多的，是两个字——吃人。”
“杀猪，猪会叫，会流血。它死了，就是死了。干干净净。”
“吃人，不见血，甚至还伴着仁义道德的笑声。被吃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太脏了。”
丁文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恢复了那副睡不醒的模样。
“所以，我还是觉得，杀猪好。”
“简单，直接，安心。”
丁守诚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儿子，这个他一直以为不学无术的逆子，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他以为儿子是胸无大志，耽于安逸。
现在他才明白，这哪里是胸无大志？
这分明是……看透了世事，勘破了人心，是从更高的维度，俯瞰众生之后，做出的一种选择。
一种，返璞归真的选择。
圣贤追求的，是“知”。知天下，知大道。
而他的儿子，追求的，是“清”。看得清，活得清。
孰高孰下？
丁守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那一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在儿子这套“杀猪安心论”面前，显得那么……苍白。
“罢了，罢了……”丁守诚再次长叹，只是这一次，叹息中，多了一丝释然，一丝自嘲。
“你既是神仙，自有神仙的道理。我一个凡夫俗子，不跟你辩这个法。”
他站起身，准备回屋睡觉。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回头看着丁文，眼神里，带着一丝只有父亲才会有的，最朴素的担忧。
“只是……文儿，你今夜，杀了那么大的一个怪物。这天，怕是……要变了。”
“你这杀猪刀，以后，怕是想安生，也安生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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