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惠亲王别苑诗会，冠盖云集，才子名流如过江之鲫。苏翰章一袭半旧青衫，混迹在众多衣着光鲜的学子之中，并不起眼。他谨记妹妹叮嘱，低调行事，多数时间只是安静聆听，偶尔与人交谈，也多是就诗文本身发表见解，言辞恳切，不卑不亢。
诗会过半，气氛渐酣。话题不知怎的，从风花雪月渐渐转向了时政实务，又有人提及北境战事粮草转运之难。这时，一位与苏翰章相熟的寒门学子，知道其耿直性格，忽然开口道：“谈及转运，我倒想起翰章兄日前曾与我等讨论过前朝《考工纪略》中记载的一些巧思，似乎于车辆稳固、省力装卸颇有启发，可惜此书残本难觅，真乃憾事。”
这话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被附近几位官员模样的听见。其中一位身着四品孔雀补子、面容儒雅的中年官员——正是工部虞衡清吏司的刘侍郎——闻言侧目，看向苏翰章，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这位公子竟读过《考工纪略》？此书确实稀罕，不知公子对其所载器械之法，有何见解？”
苏翰章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起身，向刘侍郎及周围几位官员躬身一礼，态度谦恭：“回大人话，学生也只是偶然得见残篇，管中窥豹，不敢妄称见解。只是见其中所述‘偏心轮省力’、‘复合杠杆卸货’等法，虽构思奇巧，却暗合力学之理，故而印象深刻。学生愚见，古人智慧深湛，若能将其中可用之法结合实际稍加改良，或能于今日漕运粮秣有所裨益。”
他言语谨慎，并未夸夸其谈，只点出原理和可能性，反而更显扎实。刘侍郎听得连连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周围几位官员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就在这时，上首主位传来一个略显傲慢的声音：“《考工纪略》？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的杂书罢了。治国安邦，靠的是圣人之道，经纬之才，岂是摆弄些木头铁器所能及？”
说话者正是工部尚书赵成，一位面色红润、体态臃肿的官员，他斜睨着苏翰章，语气轻蔑：“听闻苏公子出身匠户？难怪对此等微末之技如此热衷。呵呵，泥腿子就算穿了长衫，终究改不了本性。”
这话可谓极其刻薄无礼，席间气氛瞬间一凝。许多人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望向苏翰章。
苏翰章脸色微微发白，但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心中怒意。他再次躬身，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几分不卑不亢的骨气：“赵尚书教训的是。圣人之道，自是根本。然学生以为，《考工记》有云：‘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亦是圣人教导，关乎国计民生。家父虽为匠户，亦凭手艺安身立命，兢兢业业，从未敢忘忠君爱国之本分。学生虽读书，亦不敢或忘出身根本，只愿能如古人所言，‘格物致知’，于学问之余，略通些实务，他日若能为朝廷效力，方能知其艰难，务实做事，而非空谈误国。”
一席话，既回应了嘲讽，又表明了对出身的坦然和对实学的重视，更暗讽了某些人只会空谈，可谓滴水不漏。
席间顿时响起几声低低的赞叹。不少寒门学子感同身受，纷纷投来支持的目光。
一直端坐主位沉默地看着的台下的惠亲王，此刻终于微微抬眼，目光落在苏翰章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兴趣。这位亲王年约三十，气质雍容沉稳，众所周知其礼贤下士和务实作风，在朝中颇有声望。
赵尚书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刘侍郎见状，忙打圆场，又将话题引回诗文之上。但经此一番，苏翰章的名字和他的“务实”形象，已深深印入在场许多人的心中。
诗会散后，苏翰章正欲离去，一名小厮悄然塞给他一张纸条。他回到住处才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赵乃贵妃表亲，贪渎成性，根基深厚，暂不可触其锋芒。今日之言已足，慎之慎之。”落款是一个极淡的“刘”字印痕。
苏翰章心中一凛，立刻将纸条焚毁。原来刘侍郎暗中提醒！看来工部内部，亦是派系林立，水深得很。
然而，祸兮福所倚。次日，竟有惠亲王府的长史送来名帖，言郡王欣赏苏公子昨日诗才与见识，邀他得空过府一叙。
苏翰章压下心中激动，恭敬应下。
他知道，妹妹谋划的一步棋，似乎见效了。惠亲王这条线，或许比直接攀附工部更为重要。而赵尚书的敌意，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前路的艰险。
他铺开纸笔，将诗会经历和后续发展，用极其隐晦的语言写成一封家书，准备寄给清泉镇的母亲报平安。
惠亲王府的邀约，激起苏翰章本就不平静的心湖。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机遇与风险并存。他并未立刻前往，而是称病推迟了数日，利用这段时间，通过同窗、书吏等各种渠道，仔细打听了惠亲王的为人、喜好、政见以及在朝中的立场。
得知惠亲王虽出身尊贵，却并非纨绔子弟，反而重视实务，关心民瘼，在士林中风评颇佳，且与宫中某些奢靡骄纵的后妃外戚势力并不和睦后，苏翰章心中稍稍安定，也有了初步的应对之策。
这日，他整理衣冠，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不卑不亢，来到了惠亲王府。
王府门庭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奢华张扬，反而透着一股沉静底蕴。通传之后，他被引入一处雅致书房。惠亲王并未端坐案后，而是站在窗前，正观赏着一盆造型奇特的松柏盆景。
“学生苏翰章，拜见亲王千岁。”苏翰章躬身行礼。
惠亲王转过身，他年约三十许，面容温润，目光却清亮有神，抬手虚扶：“苏公子不必多礼。日前诗会上，听闻公子一番高论，颇觉新颖，故特邀来一叙。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惠亲王并未直接提及诗会上的争执，而是从经义文章谈起，渐渐引申到时政民生。苏翰章谨慎应对，言辞恳切，既引经据典，又不乏自己的思考，尤其在对漕运、农事、工造等实务的看法上，常能提出些切实可行的建议，虽略显稚嫩，却贵在思路清晰，脚踏实地。
交谈中，惠亲王状似无意地问起：“听闻令尊亦在京城，于工部将作监效力？”
苏翰章心中微凛，知道正题来了，恭敬答道：“回王爷，家父确在将作监学习。蒙李老大人举荐，王员外郎提携，得以忝列其间，实乃苏家之幸。家父常言，皇家工程，规矩森严，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技艺不精，有负皇恩。”
他绝口不提赵尚书之事，只强调父亲兢兢业业，恪守本分。
惠亲王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工部是个好地方，能学到真东西。不过，如今那里……嗯，风气似乎有些过于‘活络’了。令尊踏实做事，是好的，但也需懂得些人情世故，方能长久。”
这话已是极为明显的暗示和提醒。苏翰章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多谢王爷提点！学生与家父定当谨记王爷教诲，兢兢业业，安守本分，绝不参与是非。”
惠亲王满意地笑了笑，又闲聊几句，便端茶送客。临别时，他看似随意地道：“本王平日也好摆弄些园林景致，日后若得闲，或可请令尊过府，帮忙瞧瞧园中几处亭台是否需要修缮。”
苏翰章心中大喜，知道这是亲王释放的善意和进一步联系的信号，连忙应下。
回到小院，苏翰章立刻将面见亲王的经过详细告知了父亲和妹妹。
苏秉忠听得又惊又喜，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亲王……亲王殿下竟然知道小人？还要请小人去修园子？”苏墨则显得冷静得多，她黑亮的眸子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二哥，惠亲王这是在示好，也是在观察。他提及工部风气，提醒我们避开赵尚书，又抛出修缮园林的由头，是想看看爹爹的真实手艺，也看看我们是否值得他进一步扶持。”
苏翰章颔首：“三妹所言极是。我们必须抓住这次机会。爹爹，郡王府的活计，务必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做得尽善尽美，但切记，不可张扬，一切听从王府管家安排，莫要多言。”
“我晓得，我晓得。”苏秉忠连连点头。
“此外，”苏墨沉吟道，“赵尚书那边，既已知其敌意，我们需得更加小心。二哥在外交往，务必避开与其相关之人。爹爹在工部，对赵尚书一系的人，表面恭敬，但涉及关键活计或物料领取，需多留个心眼，最好能有旁证或记录。”
她顿了顿，明亮的眼睛闪了闪：“或许……我们也可以开始，悄悄收集一些东西。”
苏翰章神色一凛：“三妹的意思是？”
“并非要立刻做什么。”苏墨低声道，“只是有备无患。工部物料进出、款项拨付，总有账目可循。赵尚书若真如传言般贪渎，其手下之人岂能干净？爹爹只需在日常工作中，多留意些异常之处——比如，上等木料以次充好、昂贵金漆无故短少、某些工程报价高得离谱……将时间、经手人、可疑之处默默记下即可。或许将来某一天，这些零星碎片，能拼凑出有用的东西。”
苏翰章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妹妹思虑竟已如此深远！他郑重道：“我明白了。此事需绝对谨慎，我会设法留意工部文书往来中的可疑之处。爹爹那边，也需要留意。”
苏秉忠虽觉此事风险极大，但为了儿女前程，也为了自保，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条暗线，悄然铺开。明面上，苏家父子谨小慎微，兢兢业业；暗地里，却开始默默收集可能致命的证据。
数日后，苏秉忠果然被惠亲王府的长史请去，查看了园中几处需要维护的亭台水榭。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仅修复如新，更在一些细节处做了不易察觉的优化，让景观更协调，结构更稳固。王府管家十分满意，回去后自然亲王面前美言了几句。
惠亲王对苏家的评价又高了一分，觉得这家人手艺精湛，苏翰章也懂得分寸，或许值得暗中观察和培养。
而苏翰章，也通过这次会面，正式进入了惠亲王的视野，为他日后步入仕途，找到了一座坚实的靠山。尽管这座靠山，目前还只是处于欣赏和投资阶段。
京城的天，似乎露出了一线微光。但苏家兄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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