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的鞋跟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敲在自己心上。
祠堂门楣的霉斑在烛光里泛着青灰，她数着门槛上第七道裂痕——那是李春花上个月用炭笔描过的，说要记下来等春天刷漆。
怀里的女孩轻得像片云，李春花的额角还沾着井道里的湿泥，睫毛在月光下投出蛛网似的影子。
田小满把她放在供桌旁的蒲团上，转身从布包里取出七件物什：韩老三的铜铃裹着油布，铜面上还留着他最后一次摇铃时的指痕；林秀兰的寿衣叠得方方正正，针脚细密得能数清；陈瞎子的盲杖靠在桌角，杖头包浆被摸得发亮，像块温润的玉。
最后一件是火油瓶。
玻璃瓶装着深褐色的液体，在烛火下泛着血光。
田小满的手指捏得发白——上一任守夜人就是在点燃这瓶火油时，被反噬的火焰烧成了灰。
她望着供桌上逐渐显形的金光名录，空白页在风里簌簌作响，像无数双要抓住什么的手。
要怕就别点。
沙哑的声音从祠堂后门传来。
田小满猛地转头，看见吴阿婆拄着枣木拐杖站在阴影里，背佝偻得像张弓，左手提着只漆黑陶罐。
老人的银簪歪在鬓角，鞋面上沾着河泥——城南渡口到祠堂有三里地，她是趟着夜水过来的。
阿婆？田小满喉咙发紧。
三天前在渡船头，吴阿婆还说要等开春采新茶，给她留第一盏。
此刻老人的眼窝凹得能盛下月光，每走一步，拐杖都在青石板上敲出闷响。
我烧最后一船。吴阿婆把陶罐搁在供桌上，盖子掀开的刹那，田小满闻到了熟悉的纸灰味——是这三十年来，她在渡口帮人烧的往生钱、平安符、没寄出去的家书。每片纸灰都听过一句真话。老人枯瘦的手抓起一把灰烬撒进火盆，渡别人渡了一辈子，该渡渡自己了。
火盆腾地窜起青白火焰。
这火不烫，田小满伸手试了试，热度像晒过的棉被，却把每个人的影子都照得透亮——林招娣怀里的寿衣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陈青山的遗言稿边角卷着，是被他反复攥过的痕迹；连供桌下李春花的炭笔，都在火里泛着暖黄的光。
井庙方向的钟声突然炸响。
田小满数着，是的二十一响——赵德海那把老骨头，怕是把钟槌都敲进肉里了。
紧接着，镇东头传来此起彼伏的诵读声，像春汛漫过田埂：王大柱，爱吃酸梅汤，死时攥着半块没化完的糖......周巧妹，给小儿子织的虎头鞋还差只耳朵......
火光里，田小满看见民宅的窗户一扇接一扇亮起。
有人举着煤油灯，有人点起蜡烛，那些被她誊抄分发的遗言稿，此刻正被无数双手捧着，声音撞在一起，撞出漫天星子。
凭什么你们说记住谁就记住谁？！
炸雷似的嘶吼撕破声浪。
田小满转头的瞬间，井口方向翻涌的黑雾已扑到祠堂前。
孙万财披头散发，怀里抱着具焦黑的孩童尸骨，指节捏得发白，我孙儿的尸骨还没冷！
你们凭什么......
他的嘶吼卡在喉咙里。
青白火焰映上尸骨的刹那，田小满看清了——孩子背上深深浅浅的刻痕，是守夜人零号五个字，笔画里还嵌着没烧尽的火漆。
孙万财的手抖得像筛糠。
他怀里的尸骨突然发出细碎的轻响，仿佛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爷爷别怕。老人的瞳孔骤然收缩，三十年前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他缩在谷仓草堆里，看着穿白大褂的人把哭闹的小孙子按在火盆前；他听见孩子喊爷爷救我，却把自己埋得更深；等他敢探头时，火盆里只剩半块焦黑的骨，和一张写着的死亡证明。
我不是要抢火......孙万财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怀里的尸骨跌在火盆旁，我就是想听人说......说我孙儿没白烧......
田小满蹲下来，把火漆印轻轻放在他掌心。
印面还留着前几任守夜人的体温，火不是谁的，是借的。
你想说的话，它能听见。
孙万财的眼泪砸在火漆印上。
他捡起李春花掉在地上的炭笔，在祠堂阶前的青石板上一笔一画刻着：孙小宝，守夜人零号，死时七岁，没哭，只说爷爷别怕最后一笔落下时，青白火焰突然窜高，裹着他和那些翻涌的黑雾，化作点点流萤往井口飞去。
井里传来一声。
田小满凑近看，水面浮起一行湿字：零号，记。
阿姐。李春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田小满转身，见女孩已经坐起来，手里捏着那支炭笔，容器满了，该交出来啦。她把炭笔往名录上一按，金光地炸开，七十二个名字像春芽破雪般钻出来——韩老三、林秀兰、陈瞎子，还有林招娣、陈青山、赵德海，连赵德海养的老黄狗都在，名字旁边画着根肉骨头。
田小满合上名录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她抱起李春花走到祠堂外，蹲在那排白蜡烛前。
众人安静地围过来，林招娣把新寿衣轻轻盖在她肩上，陈青山递来块烤红薯——是他连夜在灶膛里煨的，还热乎。
田小满挖了个小坑，把名录埋在白蜡底下。火要借，不要抢。她抬头望向渐亮的天，从今往后，谁愿记，谁就有火。
第一缕晨光落在白蜡上时，蜡烛没燃。
但所有人都看见，蜡芯里埋着的名录泛着暖光，像块揣在怀里的太阳。
祠堂后巷传来脚步声，是陈青山去接早班邮车的动静。
田小满摸着蜡身轻笑——等太阳再高些，该有人来敲这扇门了。
或许是来借火写遗言的，或许是来听故事的，或许只是来看看，那些被记住的人，到底活成了什么模样。
风卷着晨雾掠过祠堂飞檐，白蜡上的光晃了晃，像谁眨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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