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璃这个问题，问得挺突然，但好像又在情理之中。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林玄，里面没有挑衅，也没有居高临下，就是纯纯粹粹的、想弄明白的困惑。像是个好学生，碰上了一道完全超纲的题目，挠破了头也想不通，只好来问那个好像知道点歪门邪道解题思路的同学。
林玄正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着他那套“瞎砍剑法”的改进草图（主要是想怎么才能不那么容易把自己绊倒），闻言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姜璃认真的目光。他挠了挠后脑勺，把树枝扔到一边。
“道啊……”他咂摸了一下嘴，这词儿听着就高大上，玄乎得很。他一个现代穿来的理工男，平时想的都是怎么用杠杆省力、怎么计算抛物线、怎么让陷阱更隐蔽实用，突然被问这么哲学的问题，一时还真有点卡壳。
他看了看姜璃，又看了看旁边因为伤势好转、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的苏九儿，最后目光扫过这间能抬头看星星的破道观，还有手里那根黑不溜秋的烧火棍（沈墨）。
“嗯……”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说得直白点，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姜仙子，你问我‘道’是啥……说实话，我也讲不出你们那些‘天道’、‘剑道’的大道理。太深奥了，听着就头晕。”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站了起来，眼神变得实在起来：
“对我来说，‘道’没那么复杂。就是‘办法’，是‘路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怎么想问题，是道。”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脚：“怎么做事，也是道。”
“我的道，说白了，就两点。”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不拘一格。啥法子好用就用啥，管它好看难看，是正是邪？能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就像我练剑，沈大佬……呃，就是我脑子里那位祖宗，老嫌我姿势丑，像耍猴。可我觉得吧，能躲开揍、能抽冷子给对面一下子的招式，就是好招式！非得摆个花架子让人当靶子打啊？”
他这话说得有点糙，姜璃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种“唯结果论”不太认同，但她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林玄没在意，继续说着，语气里带上了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认真：
“第二，实用为上。得能解决问题，得有用！”他指了指苏九儿，“比如苏姑娘受伤了，我的‘道’就是想办法给她治伤，草药不管用就试试别的思路，总不能因为她是妖，就看着不管吧？那叫什么道？见死不救的道？”
他又指了指道观外面：“再比如，有人来找茬，我的‘道’就是想辙把他们弄走，讲道理能通最好，讲不通就设陷阱、找证据，总不能明知道打不过还硬冲上去送死吧？那叫莽夫，不叫有道。”
他总结道，目光清澈地看着姜璃：
“所以啊，姜仙子，你问我‘道’是啥？我觉得，‘道’就是脚下的路，是手里的工具。能帮你走到想去的地方，能帮你保护好想保护的人和东西，这条路，这把工具，就是好‘道’！”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有点憨、却又无比坦诚的笑容：
“我的道，就这么简单。没啥高深的，就是……管用就行。”
这番话，朴实得近乎简陋，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和玄奥的哲理，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直接、坦率，甚至有点“土”。
然而，就是这样一番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姜璃那颗被正统道法浸染了十几年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不拘一格？实用为上？解决问题？守护想守护的？
这些词，每一个都像小锤子一样，轻轻敲击着她心中那坚固的、由师门戒律和千年传统构筑起来的壁垒。
她自幼修行，被教导的是剑心通明、道法自然、斩妖除魔、护卫苍生。道，是至高无上的准则，是需要敬畏和遵循的法则，是严谨而神圣的仪式。何曾听过有人将“道”如此简单粗暴地等同于“有用的办法”？
这简直……是对“道”的亵渎！
可是……
姜璃的目光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这几日的经历：
林玄用那套难看却有效的“剑法”周旋退敌……
他用看似儿戏的陷阱和逻辑辩论，逼得李道长哑口无言……
他毫不犹豫地救治身为妖族的苏九儿……
他最终用证据揭穿了阴谋，兵不血刃地化解了危机……
这些行为，确实“不拘一格”，确实“实用”，也确实……解决了问题，守护了他想守护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感，在她心中蔓延开来。理智上，她觉得林玄的说法离经叛道，荒谬不堪。但情感上，或者说，基于事实的观察上，她又无法否认，林玄的“道”，在这一次次的危机中，确实……起到了作用。
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在她脑中激烈碰撞，让她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动摇。她握着剑柄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听着的苏九儿，轻轻抬起了头。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通透和平静，她看着陷入沉思的姜璃，柔声说道：
“姜仙子……林大哥的话，或许直白了些。但九儿觉得……天地之大，或许‘道’并非只有一条正途。就像……百川奔流，形态各异，路途不同，但最终，或许都是为了汇入那同一片大海？”
百川归海？
这个比喻，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照进了姜璃纷乱的思绪。
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难明的光芒。她看了看一脸“我就这么点水平”的林玄，又看了看眼神温和而带着一丝希冀的苏九儿。
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
只是久久地沉默着。
山风轻轻吹过，拂动她额前的几缕发丝。阳光透过破屋顶的缝隙，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但那种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她内心的波澜。
一颗名为“质疑”和“思考”的种子，已经悄然落下。至于它是否会发芽，会长成什么样子，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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