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九年六月
夏日来得烈且怪。入夏江南的梅雨便戛然而止，取代缠绵阴雨的，是日头日复一日的灼烤
陈敬源进院门时，就见赵士祯正蹲在工坊前的空地上，手里掂着一支乌黑锃亮的迅雷铳，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喜色。
工坊里炉火正旺，风箱呼哧作响，铁花溅落如雨，几名工匠正围着砂箱忙碌，空气中弥漫着铁屑与炭火的焦香。
“陈公子，你来得正好！”
赵士祯抬眼瞧见他，扬手将铳杆抛了过来。陈敬源稳稳接住，入手沉甸甸的，却比之前试造的那几支要轻便些，铳身的纹路规整流畅，不见半点砂眼毛刺。
“赵先生，这是……”
他摩挲着铳身的膛线，心中已是隐隐有了猜测。
赵士祯捋着颔下短须，笑声爽朗：
“托你那蜡模法的福！经过不断实验。往日铸铳，用泥范塑形，十铳里倒有三四铳因范腔走形、砂眼堵膛报废，工料损耗大半。如今用蜂蜡刻成铳模，外裹细砂成壳，熔蜡后注铁水，一模一铳，精准无差！”
他说着，转身从案上取过一本账簿，指着上面的数字给陈敬源看：
“你瞧，往日造一支迅雷铳，光是铜铁耗材、工匠工钱，就得三十七八两白银。如今损耗减半，工时也省了三成，算下来，一支合格的迅雷铳，成本足足降到了二十两白银！”
“二十两？”
陈敬源瞳孔微缩，猛地抬头。这个价格，比他预想的还要低上数两。往日里，辽东边军，用的多是粗制的鸟铳，射程短、精度差，遇上悍匪流寇，往往落于下风。若迅雷铳能以二十两一支的价格量产，便是寻常军堡，也能凑钱购置几支，护一方安宁。
“正是！”
赵士祯一拍大腿，语气里满是振奋，
“昨日我已试射过三支，射程可达三百步，连发五弹，铳身竟无一丝炸裂。只是……”
他话锋一转，眉头微微蹙起，
“蜡料、细砂虽不贵，但要量产，还需筹措一笔本钱，购置足够的铜铁，再招些熟手工匠。”
陈敬源握紧了手中的铳杆，指尖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心中却燃着一团火。他望向远山连绵的轮廓，想起陈家村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想起堂叔陈敬轩口中那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胸中陡然涌起一股热流。
“赵先生，本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他沉声道，目光坚定如炬，
“不做官，我便护好这一方水土。这铳，必须造出来！”
风掠过工坊的檐角，卷起一阵铁屑纷飞，炉火映着两人的身影，在晨光里，拓出两道并肩而立的剪影。
陈敬源从神工院出来后，踏着滚烫的青石板路回到云栖坞，望着山下农田连片枯黄的禾苗，眉头拧成了疙瘩。细数着造迅雷铳的铜铁、工匠工钱、弹药一笔笔算下来，竟是个不小的数目，单凭陈氏商铺有点捉襟见肘了
陈敬源坐在山上阁楼中，看着山下的硕项湖，心里像揣着一团火。他回想到应天府的见闻，那些穿梭在月港的商船，桅杆如林，船仓里堆满了丝绸、瓷器，还有从南洋运来的香料、苏木。
他想起和一位漳州商人的闲谈，那商人拍着胸脯说，一艘大船走一趟南洋，从吕宋换回的白银，少则数万两，多则十数万两，抵得上寻常农户几辈子的收成。
“十数万两……”陈敬源猛地睁开眼，指尖在黄花梨木桌上轻轻叩击，心跳不由得加快。
他想起万历朝的隆庆开关，想起月港的船引制度，想起那些外销的漳缎、青花瓷。若是能造一艘大船，申领船引，载着商铺的棉布、蔗糖出海，再从南洋运回白银、香料，岂不是能一举解决办学堂、造火器的本钱？
风掠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吹散了几分暑气。陈敬源站起身，目光愈发坚定。他知道这一路凶险，海上有风浪、有海盗，官府的盘查也严苛，可比起眼睁睁看着未来无措地面对乱世，这点凶险，又算得了什么？
夕阳西斜，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陈敬源攥紧了拳头，心里已然有了主意——明日便去山下，找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打听一下附近可有会造船的工人。
南洋的风，或许能吹来改变这一方水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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