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陈哑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废铁堆之间。
空气里混杂着铁锈、机油和腐烂物的气味,像一座被城市遗忘的坟场。
最终,我们在一个用集装箱改造的铁皮屋前停下。
一个拄着铁拐的男人从屋里迎了出来,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就是刘瘸子。
他的腿是在一次事故里被轧断的,镇上的人都说他脾气古怪,没人愿意靠近。
他没有理会陈哑婆,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把我的脸看穿。
突然,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抽动,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那年雪夜,我在乱葬岗捡到你,浑身没一块好皮,血肉模糊,就一口气吊着。可你那只小手里,却死死攥着一根红绳。”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哽咽着继续说:“你醒来后,不会说话,像个傻子。我喂了你半个月的米汤,你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对着门口,一遍遍地喊——‘姐姐,别关门’。”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开了。
那是小兰死前,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那时候,我还是林小舟,我还没有被当成缝补“小满”的材料,还没有被选为壳。
那是我最原始、最完整的记忆。
他怎么会知道?
刘瘸子没给我思考的时间,他转身瘸着腿走进屋里,从一张旧木床底下,拖出了一只积满灰尘的破木箱。
箱子打开,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
里面躺着的,是一件被烧得焦黑的红布小衣,只能勉强看出衣服的轮廓。
他颤抖着手,指着小衣的袖口。
那里,用红线潦草地缝着半根发黄的东西。
我凑近一看,头皮一阵发麻,那是一根细小的人骨,被打磨成了针的形状。
“赵裁缝三天后就找上了门,”刘瘸子盯着那件焦衣,眼神里满是悔恨与恐惧,“他说你‘线根天生’,是‘线母’最好的壳。可他仔仔细细看了你的眼睛,又突然摇头,说你‘太纯,不能用’,怕你的魂太硬,会反噬了线母。于是,他带走了小兰,说是要让你‘降等为补’,用小兰的命,污了你的根。”
陈哑婆伸出枯槁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件焦衣,她一直沉默着,此刻才低声开口,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你根本不是后来才被抓去当补丁的……你是第一个被选中的。他们怕你,怕你身体里的东西觉醒。所以他们才把你打得半死,洗掉你的记忆,再把你残存的魂,硬生生塞进‘小满’的空壳里,用另一个孩子的命格压着你。”
我终于明白了。
我不是林小舟,也不是小满。
我是一块被擦掉名字的璞玉,因为太过纯粹,反而被视为危险品,被敲碎,被掩埋。
就在这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从我们身后响起。
“你们以为我是在守护那个可笑的仪式吗?”
我猛地回头,周德海就站在废品堆的阴影里,手里捧着一本用人皮装订、散发着血腥味的手札。
他一步步走出来,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恭敬和伪善,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虔诚。
“不,我不是在守护仪式,我是在等‘线源’苏醒。”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赵裁缝那个蠢货,他错了!他以为线母需要一个听话的女儿当祭品,他根本不懂!线母要的不是什么女儿祭,它要的是‘无名之血’——一种不被任何姓名、任何因果束缚的血。而你,林小舟,”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从未有过真正的名字。你的血,能唤醒所有被缝进寿衣里的绝望和怨恨。”
他张开自己的手,掌心摊开,那里竟然也有一块灰色的布片,布料、颜色、纹路,都和我从寿衣上撕下来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你每一次反抗,每一次挣扎,每一次流血,都在让那些血线更加认可你。”周德海的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现在,它们已经开始听你的了。”
他的话音刚落,我体内那些原本疯狂撕扯的血线,忽然安静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抗拒身体里那个属于“小满”的、微弱而惊恐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她怕我抢走她的名字,怕我吞噬她。
我用尽全部的力气,在意识深处,对她,也对那些血线,轻轻地说:“我不是来抢你名字的……我也不是来当什么壳的。我叫林小舟,可那也不是我的真名。我叫……无名的孩子。”
话音落下的刹那,缠绕我全身、深入骨髓的血线,瞬间停止了所有的挣扎。
它们不再是外来的束缚,而是像倦鸟归巢般,缓缓地退入我的皮肤之下,最终在我的胸口,汇聚成一道暗红色的、如同古老图腾般的繁复纹路。
我缓缓睁开眼,伸手触碰地面。
散落在地上的那两块灰布残片,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随风而舞,竟在半空中交织,渐渐勾勒出一件虚幻的红衣轮廓——那件红衣上,没有名字,没有绣字,只有无数细微的、看不见的丝线在空气中跳动,如同心脏的脉搏。
陈哑婆看着那件虚影红衣,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发颤:“线母……认主了。”
夜风,在这一刻猛地刮起。
整个镇子,仿佛都活了过来。
所有寿衣店的门窗“砰砰”作响,无风自动。
一件件挂在店里、锁在柜中的红衣,挣脱了束缚,像一群被惊醒的红色蝴蝶,纷纷从门窗的缝隙中飘出,朝着废品站的方向,义无反顾地扑来,如百鸟朝凤,如飞蛾扑火。
周德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手中的血皮手札无火自燃,转瞬间便化为一捧飞灰。
他看着我,看着漫天飞舞的红衣,先是呆滞,然后哭了,最后又歇斯底里地笑了:“终于……终于等到你了。”
而我,抬起头,越过那些废铁堆,望向镇子尽头殡仪馆的方向。
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无数个孩童的虚影,他们站在殡仪馆和周围居民楼的屋顶上,密密麻麻,每一个孩子的手中,都牵着一根细细的血线,而所有血线的另一端,都连在我的身上。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怨恨和痛苦,只有解脱。
然后,他们齐齐地向我躬下了身。
在所有孩子的最前方,站着的是小兰。
她的魂魄是那么清晰,她牵着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小男孩——那是七岁的、真正的“林小舟”,或者说,“林小满”。
小兰对我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微笑。
她松开了手,那个属于“林小满”的男孩,化作了无数温柔的光点,消散在了夜风里。
风中,只剩下一个轻柔的声音,清晰地响在我的耳边:
“这次……换你当姐姐了。”
幻象消失了,孩子们的身影融入夜色。
小兰的微笑还留在我的脑海里,那个声音也还在耳边回响。
我依旧站在废品站的铁皮屋前。
夜风卷起地上的灰土,也卷起了那些属于我的灰布残片,它们像拥有了生命,在我身边无声地游走、盘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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