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那个结。
昨夜冰柜门缝里,那只从腐肉中缓缓穿鞋的小脚,脚踝上绑的,就是这个结。
一模一样。
“谁绑的?”猴子忽然笑了,声音发抖,“谁搞这玩笑?挺紧啊……”他抬起手,想扯那绳子,可手指刚碰上去,就猛地一颤,像是被烫着了。
大嘴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盯着那根绳,眼神变了。
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绳子,不是人绑的。
回程路上,猴子一直走在最后。
风从山道吹过,卷着腐腥味,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背后低语。
我们没人敢回头。
猴子把手缩在袖子里,走路的姿势也变了,肩膀僵着,脚步轻得几乎没声。
他不像在走,倒像是被什么牵着往前挪。
快到宿舍时,天色忽然暗了。
一片云遮住太阳,阴影扑下来,整条路都黑了一截。
他忽然开口:“大嘴。”
“嗯?”
“你说……人死了,要是没人念名字,是不是就变成‘它’了?”
这话像根针,扎进我心里。
我没敢接。
可就在这时,他抬手扶了扶背包带,袖口一滑——
那手腕露了出来。
红头绳已经陷进皮肉,像长进去的一样。
皮肤泛青,血丝顺着绳纹渗出,像是被勒紧的树根,慢慢挤破了表皮。
更吓人的是他的指甲——原本只是发灰,可现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像墨汁从指尖往上爬。
我猛地停住脚。大嘴也看见了。
他一把抓住猴子的手腕,翻过来细看,眉头越拧越紧。
“这绳……”他声音压得很低,“不是后来缠上的。”
“什么意思?”我问。
“是跟着他一起上来的。”大嘴盯着那根绳,“从井底……就戴上了。”
猴子却笑了下,把袖子拉下来,遮住手腕:“别神神叨叨的,不就一根破绳?回头剪了就是。”
可他说这话时,声音已经不对了。
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
我们继续往前走,谁都没再说话。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根红头绳,不是标记。是认领。
第二天一早,大嘴就堵在猴子宿舍门口。
他二话不说,拽起人就往医务室拖。
猴子挣扎了几下,力气小得不像话,像被抽了骨头。
“你疯了?”猴子喘着气,“剪根绳用得着去医院?”
“不是去医院。”大嘴咬着牙,“是把这玩意儿弄掉。”
医务室里,护士刚走。
大嘴从抽屉翻出一把不锈钢剪刀,刀口锃亮。
他让猴子坐下,撸起袖子。
那根红头绳已经深陷进皮肉,边缘泛黑,像是活物在缓慢搏动。
猴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尖乌紫,指甲盖底下仿佛有东西在爬。
“忍着点。”大嘴说。
剪刀尖刚触到绳身——
“铛!”
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剪刀刃崩出一个小口,整把刀差点脱手飞出去。
猴子猛地抽手,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整个人抖得像风里的纸片。
“疼……”他咬着牙,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但没事。”
大嘴盯着那根绳,手在抖。
绳子连烧灼的痕迹都没有,仿佛刚才的撞击根本没发生。
猴子自己把袖子拉下来,遮住手腕,站起身,走得缓慢。
他右脚落地时特别轻,像是怕踩碎什么东西。
路过走廊镜子时,我分明看见他脚步顿了一下,眼角往镜子里瞟了一眼,脸色白得像死人。
他没照到自己——但我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中午,黄师傅来了。
他是听凡子打电话说的,骑着那辆破摩托直接冲进殡仪馆后院,鞋都没脱就进了我们宿舍。
他掀开猴子的袖子,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像被雷劈中,猛地后退半步,低声骂了一句土凹村的咒语。
“这不是绑。”他转头对大嘴说,声音压得极低,“是‘认主’。”
屋里没人说话。风扇吱呀转着,吹不动空气里的寒意。
“白袍三兄弟选了替身。”黄师傅盯着猴子昏迷的脸,“要把他拖进井底,当新‘守门人’。那孩子魂太弱,拉不动大人,就借三兄弟的手,找活人代偿。”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意思是——”黄师傅缓缓抬头,“猴子现在不是他自己了。那绳子是命契,七日内不解,魂就散了。肉身留下,变成‘阴仆’,替井底的东西看门、引路、绑绳。”
大嘴一拳砸在墙上,水泥灰簌簌往下掉。
凡子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
他调了井口监控回放,画面定格在猴子下井那一刻。
渔网沉入淤泥,突然有一瞬,画面里闪过三只小手,从泥底缓缓伸出,轻轻抚过猴子的手腕。
而当时井外无风,他的衣袖,却微微鼓动。
“这不符合物理规律……”凡子盯着屏幕,第一次声音发抖,“但它发生了。”
没人再提“科学”两个字。
夜里,大嘴翻出王师傅早年留下的旧工具箱。
那箱子一直锁着,锈得厉害。
他用铁钳撬开,一层层翻找。
胶鞋、手套、褪色的登记簿……最后在夹层摸到一本薄册子。
封面没有字,纸页泛黄,边角卷曲。他翻开第一页,手停住了。
纸上画着三具小孩的尸体,穿着白袍,手牵着手,脚踝上都系着红头绳。
绳结样式,和猴子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旁边一行小字,墨迹已淡,却仍可辨认:
“三命共契,一缚即应。”火光在井口边缘跳动,像喘息。
大嘴蹲在那里,背对着我,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投在化尸井的水泥沿上,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绳子。
他手里攥着几张黄纸,一张张往火堆里送,嘴里低低地念着什么。
我没听清,但我知道——他在叫猴子的名字。
风从井底往上吹,带着一股铁锈和腐土混在一起的味道。
冥纸烧到一半时,火苗忽然蓝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贴着地面爬行。
接着,井里传出三声笑。
“咯……咯咯……”
很轻,像是孩子在捂着嘴偷笑。
可这声音不对劲——太齐了,三声一模一样,间隔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我浑身汗毛立了起来,脚底像被钉住,动不了。
大嘴猛地回头。
十米外,李卫生站在路灯阴影下,手里捏着半截粉笔,正缓缓在墙上写字。
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是怕写错。
大嘴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我也跟了上去。
墙面上,粉笔灰簌簌落下,显出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他们不是要报仇……是要有人记住他们叫什么。”
我盯着那句话,喉咙发干。
报仇?
可黄师傅说的不是这样。
他说这是“认主”,是“替身”,是亡童借白袍三兄弟之手,找活人代偿命债。
可李卫生写的,却像是另一种真相——不是恨,是被遗忘的恐惧。
大嘴没说话,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转身,朝办公楼走。
步子一开始慢,后来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起来。
我追上去:“去哪儿?”
“档案室。”他声音哑得厉害,“王师傅以前管过火化登记,他不可能没留底。那三个孩子……他们是谁?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穿白袍?如果没人记得他们,那根绳怎么会自己缠上去?”
我愣住。
是啊,绳子不是标记,是“认领”。
可谁被认领,得先有名有姓。
档案室在殡仪馆最西头,老旧的平房,门锁生锈。
大嘴一脚踹在锁扣上,哐当一声,门开了条缝。
他伸手一推,腐木味扑面而来。
屋里堆满纸箱,全是废弃的登记簿和旧制服。
大嘴翻得极狠,箱子掀翻,纸张满地乱飞。
我在角落找到一个铁皮柜,拉开抽屉,里面全是泛黄的照片——火化前的遗体留影,一张张脸模糊不清,唯独有三张被红笔圈了出来。
三个孩子,穿着一样的白袍,脚踝上系着红头绳。
照片背面写着:“土凹村,1987.4.3,集体溺亡,原因未明。”
我刚想喊大嘴,他却突然停了手。
他站在另一个柜子前,手里捏着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上面只有一行残字:
“……三命共契,不可断。若解,须血还血,命抵命。”
和《殡仪镇魂录》上的批注一模一样。
“王师傅没烧干净。”大嘴低声说,眼里有光,“还有人在管这些事。”
他转身就走,直奔办公楼。
张阿八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常年锁门,说是“财务重地”。
大嘴砸门时,整条走廊都在震。
里面没动静。
“张阿八!”大嘴吼,“1987年土凹村那三个孩子,火化记录呢?!”
良久,门缝里传来沙哑的声音:“烧了。早年报废了。”
“放屁!”大嘴一拳砸在门上,“你当年就在岗!你经手的!他们不是普通溺亡,是被当成‘守门人’处理的!你敢说你不知道?”
里面沉默了很久。
然后,那声音又响起,低得几乎听不见:
“……别问了。问了你也扛不住。”
大嘴没再说话。
他转身下楼,脸色铁青。
我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不敢说。
那一夜,我梦见井口开了,三双小手从泥里伸出来,轻轻拍我的手腕。
醒来时,窗外月光惨白,照在张阿八办公室的门缝上——
那里,正缓缓渗出一股黑水,黏稠如淤泥,散发着井底腐腥的气息。
而屋内,无人。
唯有桌上的火化登记簿,无风自动,一页页翻过,像有人在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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