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枝觉得，父亲叶重是无所不能的。
叶重在城南开了家“振威武馆”，门脸不大，院子里铺着青石板，角落立着几个掉了漆的木人桩。
馆里收的学徒不多，大多是附近商户人家的孩子，父母送来不为学什么高深武功，只求强身健体，少生些病。
叶重教他们扎马步，打长拳，动作一板一眼，要求严格，脸上没什么笑模样。
可那些孩子怕他，也服他。
年幼的叶寒枝不去私塾的时候，就喜欢蹲在武馆院子的门槛上，看父亲教拳。
他看着那些比他大的少年们，在父亲的呼喝声中挥汗如雨，听着他们偶尔聚在一起，兴奋地谈论江湖上某某大侠剑法超群，某某豪杰义薄云天。
那些名字和事迹，像一颗颗石子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向往的涟漪。
他觉得父亲就是那些故事里的人，只是暂时隐没在这小小的武馆里。
他也跟着学。
叶重不主动教他，但也不阻拦。
他就自己比划，模仿着学徒们的动作。
叶重偶尔瞥见，会走过来，沉默地纠正他某个手势的角度，或是腿脚发力不对的地方。
手指很有力，捏得他骨头微微发酸，话语却简短。
“这里，沉下去。”
“腰，拧过来。”
仅此而已。
叶寒枝却如获至宝，一遍遍练习，直到那个动作刻进骨头里。
父亲不只会教功夫。家里的桌椅板凳坏了，是叶重拿出工具箱，叮叮当当一阵敲打，便能恢复原样。厨房的灶台需要修补，也是他自己和了黄泥，一点点抹平。
他甚至会做饭。
味道谈不上多好，多是些简单的炖菜、蒸饭，却能准时端上桌，分量实在，能填饱肚子。
叶寒枝记得最深的是父亲擀面条。
宽厚的背脊微微弓着，粗壮的手臂一下下压着擀面杖，面团在案板上舒展成一张薄薄的大饼，再被叠起，切成粗细均匀的面条。
那画面，和他在武馆里演示拳法的刚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样子。
母亲是不同的。
母亲身体似乎总是不太好，脸色带着些常年不见阳光的白。
她话很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做着针线活，或是看着院子里的父子俩。
叶寒枝对母亲最深的印象，是她的眼睛。
那不是寻常妇人的眼睛，里面没有太多烟火气，也没有武馆学徒们眼中的那种崇拜或畏惧。
她的眼神很静，很空，像……
像他有一次跟父亲去城外寺庙里，看到的佛像的眼睛。
不是悲悯，是一种更遥远的，仿佛看透了什么，又什么都不在意的平静。
有时他会觉得，母亲看的不是他和父亲，而是透过他们，看着很远的地方。
家里偶尔会有客人来。
最常来的，是林伯伯，林守业。
林守业和父亲是极好的朋友。
叶寒枝听父亲说过，他们年轻时一起走过镖，闯过江湖，是过命的交情。
林伯伯不像父亲那样沉默，他爱笑，嗓门也大。
每次来，都会带些东西，有时是一包城东有名的桂花糕，有时是几匹时兴的布料，说是给嫂子和孩子添件新衣。
他会用力拍叶重的肩膀，哈哈笑着，说：“老叶，还是你这日子舒坦，教教徒弟，喝喝茶，比我在外面东奔西跑强多了！”
叶重脸上那时才会露出些难得的、真正放松的笑意，骂他一句：“少来，你这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守业确实不只是来串门聊天。他做着药材生意，好像做得不小，南来北往，认识不少人。
武馆里偶尔有学徒家里遇到难处，或是街坊邻里有些扯不清的纠纷，叶重不方便出面的，林守业知道了，总会站出来。
他似乎总有办法，几句话，或是托个人情，就能把事情摆平。
叶寒枝见过一次，隔壁街的王掌柜因为铺面归属和人起了冲突，对方找了帮会的人来闹事，王掌柜求到武馆。
叶重皱眉，还没说话，恰巧在座的林守业放下茶杯，笑了笑说：“老王别急，我认得他们堂口的管事，晚上约他喝个酒，小事。”
第二天，那帮人果然没再出现。
林守业对叶寒枝也很好。
会摸着他的头，问他功课，问他拳练得怎么样了。
有一次叶寒枝染了风寒，发烧咳嗽，吃了几天药不见好。
母亲守在床边，眉头蹙着。林守业来看望，见状，第二天就派人送来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据说是从南边带来的珍贵药材。
说来也怪，用了那药，叶寒枝的病很快就好利索了。
叶重看着儿子恢复红润的脸，对林守业叹了口气：“又让你破费。”
林守业摆摆手：“你我之间，说这些？”
叶寒枝能感觉到，父亲对林伯伯是真心感激，也是真心把他当兄弟。
家里有什么重活，林守业开口，叶重从不推辞。
林守业生意上遇到需要押运贵重货物的时候，也总会第一个来找叶重，虽然叶重早已不开镖局，但总会挑上几个信得过的老伙计，亲自帮忙打点安排。
他们在一起喝酒，能喝到深夜，说些叶寒枝听不懂的往事，有时高声谈笑，有时又相对沉默，只是碰杯。
在叶寒枝幼小的心里，这样的日子很好。
父亲如山，沉默可靠。
母亲如水，温柔宁静。
还有林伯伯这样仗义热忱的长辈。
武馆的院子，家里的餐桌，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他觉得这世界安稳，牢固，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他还不懂，有些东西，得到的时候越是轻易，越是厚重，将来若要失去，或者需要偿还时，那滋味就越是刻骨。
他更不懂，为何母亲那双佛像般平静的眼睛里，有时会在看到林守业爽朗大笑，或是听到他又帮家里解决了什么“小事”时，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
他不懂，这世间有些东西，给出去容易，收回却难。
有些重量，压在心上久了，会把腰压弯，会把情分压变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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