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脸上的线条再次出现了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介于惊讶和确认之间的复杂神情。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牵动着那道狰狞的疤痕，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嗓音粗粝，却带着一种算不上友善、但也绝非全然恶意的、奇怪的熟稔：
“哟，妹子，是你们！”
这话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祝一宁凝聚目光，更加仔细地看向那张带着刀疤的脏兮兮的蜡黄的瘦脸，记忆的碎片在极度疲惫却高速运转的大脑中飞速拼凑、连接……
第一次，是要进安全区，他们一行几千人，拖家带口，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渺茫希望，在路上被这男人带着一帮子手持简陋武器的人拦住了。
第二次，是不久前，她跟随秦方手下的精锐士兵——灰隼、夜猫、铁毡等人，外出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路线恰好经过这片区域。
第三次，则是她带着安在璇和女儿祝星涵，驾驶着那辆后来被安全区强行征用的厢式货车，外出冒险寻找稀缺的物资。
每一次都留下“买路财”才安全通过。
算上眼前这次，竟然是第四回照面了。
在这人命贱如草芥、朝不保夕的残酷世道，能够活着相遇四次，而未曾发展到你死我活、刀兵相向的地步，这本身，就已经算是一种诡异而脆弱的“交情”了。
祝一宁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横在身前的砍刀刀尖，向下降低了半寸，这是一个微妙的、表示暂时无主动攻击意图的信号。
但她眼神里的警惕，如同焊死在瞳孔深处，未曾有半分消退。她声音沙哑，带着长途奔袭和剧烈战斗后的干涩，简单地回应了对方的招呼：
“是你。”
缺了门牙的李秃子和那干瘦阴鸷的男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诧异和困惑，他们完全没想到，老大居然真的认识这三个从墙里杀出来的、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女人。
韩诚新挥了挥手，一个简单的手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示意身后那些依旧带着赤裸贪婪目光的手下们再向后退开几步，拉出一个更安全的距离。
他自己则独自上前两步，停在了一个既不至于引发对方过度紧张、又能进行有效对话的位置。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地扫过三人身上已经干涸或尚未凝固的血污、手中那明显经历了激烈劈砍而卷刃的砍刀和崩口的消防斧，最后，深深地望进祝一宁那双充满了疲惫，却依旧锐利、冷静得惊人的眼睛里。
“看你们这架势，”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凝重，“是从里面……杀出来的？”他刻意强调了“杀出来”这三个字，然后才切入核心问题，“里面到底他妈怎么回事？闹出这么大动静？外面这帮蠢货，”
他拇指用力地朝后指了指那些依旧如潮水般涌向高墙方向的人流，“都以为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拼了命想往里挤，去送死。”
祝一宁没有立刻回答。
她先是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快速确认了一下身后女儿祝星涵的状态，脸色依旧苍白，呼吸急促，但眼神还算清明，能支撑。
她又瞥了一眼身旁的安在璇，见她虽然紧张，但握斧的姿态稳定，显然也做好了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安在璇接触到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没问题。
做完这快速的评估，祝一宁才重新将目光聚焦在韩诚新脸上。她的声音依旧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却字字千钧：
“不是什么机会。”
她停顿了一秒，让这个词在冰冷的空气中沉淀，然后吐出了那个足以让任何知情者心寒的词语：
“是暴乱。”
“暴乱”二字，如同带着冰碴的子弹，瞬间击中了韩诚新。他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收缩，连呼吸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祝一宁的话语没有任何修饰，直白得残酷：“安全区上层争权夺利，没人管大家的死活，到今天尘埃落幕。上面下令，清理掉所有被认定为‘不稳定因素’的人。你们听到的混乱，看到的所谓‘机会’，是格杀勿论的死命令。”
她甚至补充了一个更具冲击力的细节，“不分男女，不论老幼。”
她的话，像是一块万载寒冰，砸进了在场所有听到的人心里，瞬间冻结了那些因为贪婪而升腾起的燥热。
李秃子脸上那兴奋、狂热的红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迅速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惨白和后怕所取代，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
干瘦男人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里原本的精明算计，此刻也彻底被震惊和庆幸所淹没，他偷偷擦了擦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
“格杀勿论……不分男女老幼……”韩诚新低声重复着这几个沉重的字眼，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明显的表情，但他脸颊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却似乎因为咬紧的牙关而显得更加深刻、凸出。
他再次抬眼，望向那堵在翻滚雾霭中若隐若现、如同洪荒巨兽般沉默盘踞的高墙，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愤怒，有嘲弄，更有一种深沉的、物伤其类的悲哀。
他之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不安，此刻都被这冰冷、血腥的现实无情地证实了。
那堵墙之后，从来不是什么庇护所，不是乐园，而是一个更加冷酷、更加高效的屠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冰冷的寒意压入肺腑，然后转向祝一宁，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多谢。”
这两个字，重逾千斤。这个消息，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生死，更可能挽救了他身后这近百号、在绝境中依旧追随他、依赖他生存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性命。
祝一宁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这不是客气，而是她觉得无需感谢。
她只是陈述了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一种交换。她用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来换取她们三人此刻的安全通行。
“这里，”她再次开口，目光扫过韩诚新，以及他身后那些开始流露出不安的手下，基于之前那几次算不上愉快、但终究未彻底撕破脸的接触，给出了一个冷静的忠告，“很快也不会安全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预见性，“墙内的麻烦解决完之后，谁能保证他们的枪口不会转向墙外，进行‘肃清’？或者，墙内彻底失控的恐慌，会像瘟疫一样蔓延出来，将这里彻底吞噬……”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其中蕴含的警告意味已经足够清晰。
靠近高墙的这片缓冲地带，这片他们赖以生存、挣扎的临时栖息地，即将成为风暴眼，成为下一个血腥的漩涡中心。
韩诚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浓密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显然在脑海中进行着飞速的权衡与抉择。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他、将生存希望寄托于他决策的、面带菜色的男男女女。
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两大一小三个人。
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与对未来的清晰预判，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几秒钟后，他抬起了头，眼中所有的犹豫都已散去，只剩下属于领袖的决断。
“我明白了。”他沉声说道，随即猛地侧过身，对着手下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急切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都听见了？！别他妈发呆了！收拾所有能带走的东西，我们往废墟方向撤！立刻！马上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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