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比预想中更加艰难。三千多人的队伍，拉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在辽西与热河交界处的崇山峻岭间缓慢蠕动。时值深冬，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许多新补充进来的战士还穿着单薄的夹袄，冻得脸色青紫，手脚上满是红肿的冻疮，行军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队伍的结构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王栓柱的第一营还算有些基础，大部分是原护卫连的底子和部分收拢的散兵，勉强能保持队形。石根生的第二营多是本地游击队员出身，熟悉山林，但自由散漫的习性一时难改，行军时常有掉队或私自离队寻找食物的情况。刘铁锤的第三营成分最杂，有原东北军老兵，也有刚放下锄头的农民，指挥起来颇为费力。陈望的突击大队则是一群充满血性却纪律涣散的矿工，走起路来闹哄哄一片，不时因为争抢道路或者一点口角发生摩擦。
“营长！二营的人又跑到前面把路给堵了！”
“三营的，跟上！别磨蹭！”
“突击队的那帮家伙，能不能管管？吵死人了！”
行军的头两天，类似的抱怨和冲突几乎没断过。王栓柱焦头烂额地四处协调，嗓子都喊哑了。石根生则带着几个老兄弟，像赶羊一样在队伍侧翼来回奔跑，把掉队和走偏的人撵回来。刘铁锤脾气火爆，差点跟陈望的人因为争抢一个背风的山垧休息而动了手。
于凤至走在队伍中段，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没有急于斥责谁，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她看到王栓柱的尽职却稍显笨拙，看到石根生的灵活与对地形的极致利用，也看到刘铁锤的勇猛和带兵经验的不足，以及陈望那股不服输的锐气和缺乏约束的野性。
傍晚，队伍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山谷扎营。所谓的扎营，也不过是找个能稍微遮挡风雪的地方，挤在一起靠体温相互取暖。口粮是严格配给的炒面和冻硬的杂粮饼子，就着雪水往下咽。
于凤至没有待在相对暖和的临时指挥所，而是带着仅有的几名护卫，巡视着各个营的休息地。
她走到一堆篝火旁，几个二营的新兵正围着火搓手跺脚，低声抱怨着天气和饥饿。看到于凤至过来，几人慌忙站起来，有些局促。
“坐下，都坐下。”于凤至示意他们放松，自己也找了块石头坐下，“冷吧？饿吗？”
一个新兵胆子大些，嘟囔道：“夫人，这鬼天气，又冷又饿，脚都快没知觉了。”
于凤至看着他冻裂的手，点了点头：“是啊，又冷又饿。但想想那些留在村里的乡亲，他们可能连这点炒面都吃不上，还要提防鬼子和汉奸。我们还能走着，还能活动，还能想着打回去，比起他们，我们已经算幸运了。”
她的话很轻，却让几个新兵沉默了下来。
她又走到三营的驻地，看到刘铁锤正大声呵斥一个因为体力不支而掉队的年轻士兵。于凤至走过去，制止了刘铁锤，蹲下身看了看那士兵磨破的脚和苍白的脸，对旁边的卫生员说：“想办法给他处理一下，明天安排两个人轮流扶着他走。”
刘铁锤有些不服：“夫人，这……这会拖慢队伍速度！”
“丢下他，速度是快了，但人心就散了。”于凤至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刘营长，带兵不光要狠，也要有心。这些都是我们的弟兄，不是包袱。”
刘铁锤张了张嘴，看着于凤至那清澈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把话咽了回去，闷声道：“是，夫人。”
在突击大队那边，陈望正带着几个人围着一小块肉干争得面红耳赤。于凤至的到来让他们安静下来。
“陈队长，”于凤至看着那块肉干，“东西不多，怎么分，是门学问。你是队长，要想着怎么让大多数弟兄都能沾到点油腥，而不是几个人抢破头。一支队伍，心不齐，力气就往一处使。”
陈望脸上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道：“夫人，我们矿上下来的，就这规矩，谁有本事谁吃！”
“那是以前的规矩。”于凤至声音微沉，“现在，你们是抗日联军的兵！这里的规矩，是团结，是纪律！要想找鬼子报仇，光靠你们几个人有本事不够，要靠我们这三千人拧成一股绳！”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陈望心上。他看着周围那些望着他的弟兄，又看了看于凤至，最终低下头，默默地将那块肉干掰成更小的碎块，分给了旁边几个看起来最虚弱的队员。
几天行军下来，类似的场景不断发生。于凤至没有召开什么大会，也没有颁布冗长的条令，只是通过一次次具体的接触、一句句看似平常却直指人心的话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支队伍。她展现出的坚韧、冷静和对每一个普通士兵的关怀，逐渐赢得了越来越多人的真心拥戴。
王栓柱在处理事务时，开始更多地思考如何协调而非简单命令；石根生发挥其长，主动承担了更多探路和侦察的任务，并与王栓柱密切配合；刘铁锤虽然依旧火爆，但呵斥士兵的次数明显少了，开始学着体察下情；陈望则努力约束着他那帮桀骜不驯的弟兄，学着用更公平的方式分配有限的物资。
队伍依然走得慢，依然缺衣少食，依然面临着严寒和未知的危险。但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抱怨声少了，相互帮扶多了；摩擦少了，协同配合多了。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正在艰难的行军路上，进行着无声却至关重要的磨合。他们如同一块生铁，在冰雪与疲惫的锤炼下，慢慢去除杂质，凝聚着内在的韧性。
于凤至知道，距离一支真正的强军，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至少，他们已经踏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北满的林海雪原在前方等待着他们，那里有更严峻的考验，也可能有新的机遇。这支正在成长中的队伍，将带着辽西百姓的期盼和一路淬炼的意志，继续向北，寻找属于他们的立足之地和复仇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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